埙我知道。半坡出土,黑黢黢的,样子像窝头。我们的先民,劳作罢,就兴许挥一把汗,水边、崖畔的坐定,手捧着呜呜地吹。想想也是,对于美的追求,是什么样艰苦条件也不能泯灭的。也听过。是在京城,一个软件业的新闻发布会上,怎么的就组织了一批民间乐器,葫芦丝呀、马头琴呀,埙也在其内。嘈杂中,我没听出个名堂。刘宽忍的名字亦有闻,是在平凹那儿。某次,他“宽忍宽忍”的说着,我总没蓄意:诗、文、书、画,他三朋四友尽多,知这位被论者是哪一路的神仙?
某会议我因故迟到了几日。小组会上,就有热心的邻座给我指点,那边中间靠右的一位,叫刘宽忍,也是我们组的一位召集人,如何等情……“哦,文化厅的一位官员。”我漫然地想着,抬头看去,只见他安静地坐着,在一总适情逸性的文艺人中,显得很沉稳。不大言笑,作一点总结,却言简意骇,有水平显示出来。遂想,官人嘛,成日价稠人广众中作报告,发指示,是该有这个气度和口才。又失笑,官人官人的,我哪里来的这些定见,人家若是一手好写,我难道要说签名练出来的不成?
抑住笑,见他依旧稳实地坐着。只不知是因了谈话中加快的节奏,还是眉宇间难以察觉的、一掠而过的风采,让我想起贾平凹的“卧虎”说来:“卧着,内向而不呆滞,寂静而有力量,平波水面,狂澜深藏,它卧了个恰好。”由是发现,这里那里的,他二人还有些厮像。
会毕有暇,喜在湖边走,悠悠然地踱着,听鸟鸣、鸡啼、犬吠,看天光云影、半水半冰……咫尺之间,便绝了熙来攘往,得桃源的感觉,心下好不惬意。
有联欢会。
素不喜凑热闹,却好奇心盛,单只看会场里漂浮着的“梅花”骨朵,就断定这联欢会要参加。
端的是热闹非凡,高手云集,演的、唱的、奏的,那一个都大有来历。奈何热闹与高手常是一对二律背反,愈热闹,高手愈难发挥——多许艺术门类都需要细意赏鉴。说句不知进退的话,在这种场合,名家的训练有素不一定敌得过业余选手的放嗓一吼。想想不遗憾,赏鉴不赏鉴的,敞开来一乐儿,也是难得的福份。就是在这个当儿,主持人报一个节目:埙独奏,《风竹》,刘宽忍。“埙,刘宽忍……”未及等我反应过来,就见我们组那个召集人上了台。顷刻间,便听得簌簌风过,一声筝鸣,几下梆响,接下来,便是乐音,怪的乐音。似笛,比笛沉厚;似箫,比箫明亮;说是土声地气,却不粘滞不粗戾。是从心底发出的那种深长的呜咽。似诉、似怨,似叹,似惋,是浪迹天涯者的呼啸,是孤舟离人的饮泣……渐入佳境,似看见玄巾白衣者躞蹀而来。仰望是清冷的月,俯首是畸零的影,渐去渐远,月与竹的银与绿中,人儿在淡淡的融……
台下很静。
依旧在湖边走,与往日不同的是,有细细的喜悦充盈。“余音袅袅,绕梁三日”,《听颖师弹琴》《琵琶行》,诸多的佳句妙章,从来都是吟咏、欣赏,纸上谈兵,今一曲《风竹》,才把活生生的美展现在我面前,让我得以用心去体味……由是感激。日前看《英雄》一片,觉得它简约、大气,志士仁人间“惺惺相惜”,却还有些什么东西似悟非悟,表达不出来。蓦地里明白,这没悟彻的东西叫情味。“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一样地,《英雄》亦迈不过这道坎儿,迈不过就对了,“无情未必真豪杰”嘛。试想,秦地、英雄、埙韵,合在一起,是怎样一个和谐啊,我沉醉于这意境的美……由是感激。
才知道我浅陋——刘宽忍的笛埙早已声震四野。这真是,新大陆已成旧疆土,我还以为我是哥伦布呢。且所奏之曲多是他自己作,埙亦由七孔进为十孔。后一手厉害,他自家获了专利不说,连累得平凹的佳句:“人凿七窍有了灵魂,埙凿七窍有了神韵”,也不能成为工对了,嘻嘻!
这人厉害,莫非是鬼神附体?我狐疑着下细观察,想摘出他的一些不是来——太完美怕也不是好事。他如此多才,该是有些傲?不像,他很谦和;如此潜心,应是有些孤?不像,他很随和;青年得志,必是有些置小节于不顾?亦不像。听说联欢会幕后的一应杂务,均是他本人处置,连所需之CD盘,也从他自家袋里掏银子。
终于是无法可想。
无须想,想是自家多事。张艺谋执导的影片,每出必看,每看必是在欣赏之余,想捏个错出来——天性如此,也确是无药可医。结果呢?即以《英雄》为例。第一遍是心潮激荡中,一气写下《大风起兮云飞扬》;第二遍看时,想,今番看细法些,总能……看毕泪眼晶莹,写下《峨峨乎若高山兮 汤汤乎若流水兮》;不服气,再看,看完依然泪盈于睫,写不写的,题目已然形成:《无情未必真豪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