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音乐的移情美
音乐就其本质来讲,只是一种由于物质的振动而产生的声波现象,并不带有任何的感情色彩。然“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据此,音乐便也有了情感,这种情感是由“人心之动”而引发的,它来源于“人”,来源于“物”。白居易对这种音乐的移情现象也有所阐述:
猿苦啼嫌月,莺娇语呢风。移愁来手底,送恨入弦中。——《筝》
“弦”作为一个用来演奏乐曲的乐器的部件,本来只是一种无情无义的物体,只是因为将“愁”移入手底,然后“送恨入弦中”才使得音乐有了断肠的怨恨,才使得本是无情无义的“弦”,演奏出的是有情有义的音乐,这是因为人的情感已经移到了音乐中的缘故。再如:
第一第二弦索索,秋风拂松疏韵落。第三第四弦泠泠,夜鹤忆子笼中鸣。第五弦声最掩抑,陇水冻咽流不得。五弦并奏君试听,凄凄切切覆铮铮。铁击珊瑚一两曲,水写玉盘千万声。——《五弦弹》
在这里,诗人以一连串生动的比喻,铿锵的语言,夸张的手法,描绘了演奏者弹五弦的绝技。手中五弦,弦弦不同,五弦并奏,凄切铿锵,杀声惨气,浸入肌肤,其效果绝妙无穷。演奏家将自己对情感的理解,化解到“弦”(音乐)中,最终产生了“水写玉盘千万声”的强烈效果。
除了诗人的音乐诗之外,白居易也曾在《和思旧乐》中就情感的移入作了详细地阐述:
我为此山鸟,本不因人生。人心自怀土,想作思归鸣。……峡猿亦无意,陇水覆何情。为入愁人耳,皆为断肠声。——《和思旧乐》
在白居易看来,山鸟、峡猿、陇水这些本来无情无义之物,之所以有情有义,乃是人们将自己的意情移入到音乐之中,它才具有了巨大的感心动魄的威力。白居易的这些论断说明,他不仅是一个音乐鉴赏家,也是一个有创见的音乐美学理论家。
(四)音乐的联想美
音乐作为一种艺术,是人类情感的产物,必然给人带来情感作用,使人产生无限的遐想,产生联想美。古代钟子期聆《高山》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赏《流水》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18)便是高度联想能力的体现。其实,按照德国著名音乐家舒曼的说法,音乐形象构思过程的本身,就是一种视听交汇的心理流程,他说:“在音乐的想象中,……往往视觉对听觉起配合作用。视觉这个永远在积极活动的感官,能把音乐中产生的形象加以巩固和保持,随着音乐的进展,使它的轮廓变得愈来愈明确。”(19)对于音乐联想美的描述,在白居易的音乐诗中,有着俯首皆是、随手可拾的范例:
大声粗若散,飒飒风和雨。小声细欲绝,切切鬼私语。又如鹊报喜,转作猿啼苦。——《五弦》
清紧如敲玉,深圆似转簧。——《题周家歌者》
落盘珠历历,摇珮玉琤琤。——《和令狐仆射小饮听阮咸》
急声圆转促不断,轹轹辚辚似珠贯。缓声展引长有条,有条直直如笔描。下声乍坠石沉重,高声忽举云飘萧。——《小童薛阳陶吹觱篥歌》
四弦不似琵琶声,乱写珍珠细撼铃。——《春听琵琶,兼简长孙司户》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琵琶行》
我们似乎可以把白居易的音乐诗看成是对音乐想象中的视觉因素的“还原”了,但,这不是简单的“还原”,因为诗人懂得每首乐曲的背后都深深隐伏着作者的情态,要理解音乐的深邃,体味音乐的内涵,单靠这些直觉是远远不够的。因此,音乐诗中对音乐形象的还原,与其说是对音乐形象的模拟,不如说是更为主要的表现诗人欣赏音乐时所引起的审美感受,也包括诗人藉此而抒发的主观情感。诗人是从不断变化的音乐旋律中产生了对生活和艺术的丰富联想,而又将这些联想化作精妙的比喻,反过来穷尽了音乐的美。换言之,诗人以一连串客观物体的音响作比喻,既富于生活气息,又绘声绘色。一方面淋漓尽致地表现了演奏者的高超技艺;另一方面把曲调的起伏、高低、大小、快慢、强弱、抑扬、顿挫、断续、错杂的变化及特征,以及音乐的动感和境界,都不同程度的、恰到好处的描绘出来,使听着如临其境、如闻其声,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一个神奇的音乐世界,陶醉于音乐美感之中。
马克思说过:“对于非音乐的耳朵,最美的音乐也没有了意义。”如果诗人没有音乐的耳朵,没有高度的音乐鉴赏力,没有对人生坎坷的深切体验,没有把自己的感情倾注于乐曲之中,是绝对不能作出如此出色的描绘的,钟子期能够从伯牙的旋律中“看”到“峨峨泰山”、“洋洋江河”,而白居易并没有把音乐给予直接物化,而是间接形象地形容了乐曲的魅力。因此来说,白居易的音乐鉴赏能力是高于钟子期的。
(五)音乐的意境美
意境美是我国古代美学思想中的一个重要范畴,其宗旨是追求言外之意、韵外之声。这种言外之意是无边无垠的,往往给人一种独到的遐想。白居易的音乐诗也表现出了对音乐意境美追求,只不过他接受了老子的“大音希声”、庄子的“至乐无乐”的观点,认为音乐在休止时往往产生意想不到的意境。
冰泉冷涩疑弦绝,疑绝不通声暂歇。别有忧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琵琶行》
弦凝指咽声停处,别有深情一万重。——《夜筝》
歇时情不断,休去思无穷。——《筝》
此时此刻,音乐虽然停止了,却产生了比有声时还要强烈的效果,达到不可想象的意境。有时,在乐曲还未奏响之际,诗人就已经投入地进入到了音乐的意境之中了。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琵琶行》
不难想象,诗人何以在“未成曲调”时就已经“先有情”,这是白居易感受到的琵琶曲调的情感内容,“这‘不得志’的感受对于这首诗来说,却是诗中特殊的而且带有根本性的情感内容。”(20)正因为音乐所产生的意境,唤起了诗人的情感,也唤起了诗人的心境,从而使诗人的情感融进了音乐的意境之中,寄托了诗人的情思。
白居易的音乐美学思想虽未形成宏篇巨制,但也颇有一定的系统性与现实性,他在论述现实生活中的音乐问题时,都可以看到上述音乐美学思想的有机联系和综合表述。尽管多从统治阶级的利益出发,却也表明了他复兴儒家乐教思想的实践和努力,不失为我国音乐美学理论中的一块宝地。故此,探讨和论证白居易的音乐美学思想,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和历史意义。鉴于笔者才疏学浅,仅以此篇抛砖引玉。
【附注】:
(1)白居易《与元九书》。
(2)白居易《听幽兰》。
(3)孔子《论语·泰伯第八》。
(4)荀子《荀子·乐制篇》。
(5)荀子《荀子·王制篇》。
(6)公孙尼子《乐记》。
(7)公孙尼子《乐记》。
(8)白居易《策林·六十四》。
(9)白居易《策林·六十四》。
(10)白居易《覆乐古器古乐》。
(11)公孙尼子《乐记》。
(12)公孙尼子《乐记》。
(13)公孙尼子《乐记》。
(14)白居易《策林·四》。
(15)白居易《策林·四》。
(16)《管子·内业》。
(17)嵇康《琴赋》。
(18)《列子·汤问》。
(19)转引自田青《三类不同的音乐形象》,载《音乐艺术》1983年第三期。
(20)王朝闻《审美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