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纵览世界音乐史,没有一种音乐象汉族琴道这样和一个古典帝国的政治理念,人文事件,甚至朝代更迭兴衰有如此神秘的联系。这种联系不仅使古琴史本身散发着铁血的幽香,发出晚霞般壮丽而内向的声波,也使整个古中华帝国的音乐印象,不再被现代人脸谱化为一种落后的民乐意识,而是从时代的逆流中放射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自鸦片战争至文化革命以降,三教残,丝桐废,琴社星散。
近代琴人多被藐视,非琴道之罪,乃时势使然也。
琴的光辉似乎已是一种陈旧的光辉。
但琴的光辉也是一种超时间的,加速度的光辉。
它在今天这个时代显得如此昏暗,缥缈,几乎蜕化成了某些个人苍白的嗜好,或文艺院府内的系统学科。它几乎成了“绝学”。但谁如果说,古琴真的已经变成了木乃伊式的朽木,真的名存实亡,那无异于痴人说梦。古人虽早有感叹云“礼崩乐坏”,但千年以来礼仪实际上已在民间潜移默化,而乐道也代有才人出。琴之为物,由来尚久,效法于河图洛书,并驾于八卦围棋,一贯远祖伏羲之精神,杂糅神农黄帝之血气。尽管二十四史刹那消逝,到戊戍以后,天下无道,兵荒马乱,饿殍遍野,为琴者更是薄如朝露。但在这诞生于集权的尤物中,仿佛也藏有一种能抵抗一切集权病毒的免疫力,任何暴力,媚俗和冷落都不能彻底将它摧毁!它千年的光辉犹如日月滚拂天下发出的泛音,犹如朝代拨刺文明发出的轰响,终有一天,将以其刺目的音律照耀未来的芸芸众生。
蚕死丝尽,桐枯成琴,这音乐中本来就蕴藏着两种血气。
一种是烈士的:象蚕,象动脉;一种是隐士的:象桐,象静脉。
这个民族历代的血液都在这里融合着:所谓“文武之道,一张一弛”。
琴之所以有如此大的引力,不仅仅是其音乐的典雅绝伦,更重要的是在千年的古琴史中充满了无数惊世骇俗的事件,以及无数跳脱不羁的天才。所谓功夫在琴外。并不是一个人的演奏技巧达到高水平时,他就可以称为“琴人”。在技巧完成之后,更重要的是:行动与顿悟。
什么是行动的琴人呢?——可比之古代的武王,孔丘,钟仪,雍门周,师旷,驺忌,屈原,聂政,杜夔,桓谭,刘琨,蔡氏父女,诸葛亮,嵇康,耶律楚材,李白,赵匡义,苏轼,汪元量,邝露,华夏,谭嗣同等等------。这种人生来就是要波动国家震撼八荒的,琴是他们挺进历史的一面声音之旗。
什么是顿悟的琴人呢?——可拟为古代的成连,伯牙,司马相如,刘向,左思,阮籍,袁孝尼,阮咸,陶潜,王维,白居易,元稹,韦庄,朱文济,夷中,照旷,郭楚望,范仲淹,欧阳修,邵雍,宋徽宗,张岱之流------。这些人生来就是要参透万物升华玄机的,琴如他们荡涤世界污染的拂尘。
值得注意的是:所有这些伟大的琴人,首先是历史人物或文化人物。
其次,才是音乐家和琴人。
当然,也曾存在着第三种完全技巧化的琴人,如师曹,师中,赵定,龙德,赵飞燕,赵耶利,董庭兰,薛易简,毛敏仲,苗秀实等等------,他们一般不是成为宫廷的“琴待诏”,就是穷其一生于教学。事实上,这恰恰也是近代流派纷呈时,大多数琴家的真正渊源。所以无论浙派,虞山派,广陵派,蜀派,江派还是诸城派,进入近代之后,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一个类似前两种琴人的琴人(谭嗣同是例外)。就连严天池,徐青山,张孔山,冷仙和杨时百等人,最终也没有真正成为烈士或隐士,而是成了一种单纯的古琴“教师”或“导师”式的人物。而古琴之所以曾经昌盛,正是由于它的主人进入了政治,社会与文化历史;古琴是一种综合学问,大凡伟大的琴人无一不是对当时的政治,思想或文艺有很深认识与极高造诣的人。它之所以消亡,却是因为它退化成了一种专科。
近代琴人都重视琴,但忽略了人。
琴道之衰微,不是因为没有高手。指法精湛的琴师和后起之秀还是很多的。琴道的没落与今日的彷徨,是由于这个国家的琴人中再也没有一个人敢于为传统道义断头洒血,也再也没有一个为天人境界隐遁苦修的真正天才!
技巧代替了精神,专业态度代替了音乐灵魂,琴道能不亡乎?!
而且,随着西学东渐以来,古中华帝国的整个文明体系都式微了。琴声暗哑,国学枯萎。古代那些伟大的琴人乐手,那些在琴道的抒情中耗尽精血的先锋,英雄或高僧,如果看到后嗣们如此迂腐平庸,真不知要有多伤感。笔者也认为:凡为艺术者,源于激情,学于道德,言之有物,动之以心。此理千古不易,中外皆同。近代社会革命与毛泽东时代“破四旧”,对于古中华文明的破坏虽然是毁灭性的,但古琴却奇迹般地幸存下来了。创造历史的总是血气四溢的年轻人,是后代。后代——就包括我们这一代:当代。
笔者有感于琴道之时势,综合目前世界与社会对琴道的影响,在下篇中罗列了一些浅薄的思想,心得和愿望,但求当今天下琴人一览,以反照琴心。且因古中华帝国历代最伟大的那些琴人大多是反抗暴力,呕心沥血,以身殉道之辈,是以名为:“血琴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