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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典琴论之二:血琴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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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典琴论之二:血琴鉴

下篇

    一 曲眼

    琴曲之总体起伏全在强弱疾徐,其中强力与速度还在其次,关键是:慢。慢是超越节奏的境界,也是中国精神。这有点象骑自行车,越慢越难。大凡琴曲皆有“曲眼”之说。曲眼者,非传统意义上的华彩段落,而是一些特殊的音,相当于围棋中的“气眼”,得此眼者活,不得此眼者死。谈疾徐的琴学古籍很多,譬如《谿山琴况》中就论到“迟”的问题,但徐青山没有说明迟在哪里。其实所谓迟,徐或慢,都必须在曲眼上,即一个演奏者在关键的音或段落上“无限相对”地降低速度,直到这个音或段落的声波消耗殆尽。自然,这其中包含着所有应该的吟猱绰注,以及你手指能够达到的最彻底的音准和指力。民国杨时百在《琴馀》中甚至称:无论禽鸟鹰燕,犬吠虫鸣,大自然中凡是能发声的动物,“二声相连则有轻重,三声相连则有疾徐”。

    可以说:善唱者,三声成曲;不善唱者,空号千音。

    因此找到一首琴曲的“曲眼”是很难的。

    其相当于针灸学中的穴位,军事学中的要塞,物理学上的共鸣点或0.618黄金分割,运动力学上的受力点,气象学中的节气等等------。总之,它是节奏的关键和旋律的转折。而且,它的秩序是非逻辑的,随曲而变。它不象建筑那样有准时出现的窗口,而是象山脉那样突然起伏为悬崖------。

    非逻辑但有规律,就象一年的天气。

    凡能敲响的物体,无论石头,铁片,木块------只要你找到它的共鸣点,再从此点分割出音律的尺寸,它就能变成一件乐器。古琴上的徽就是这么来的:所谓“纯律”,就是找到自然物质振动的规律。将一首曲子设想为一张琴本身,其曲眼自然会显现出来。在历史上,凡改朝换代之前和之后,都会出现一些关键性的人物。之前的是天才,如嵇康;之后的是大师,如汪元量。天才预言一个时代,大师总结一个时代。他们都找到了历史的“曲眼”。

    二 躁君

    老子用:“静为躁君”来比喻以静制动的哲学。琴道与所有事物一样,都符合广义相对论的原理,即所谓“台风的中心是宁静的”。演奏与作曲不同,它有一部分属于肢体语言。对于好的琴人来说,肉体的素质与承受力是一种重要的修养。无论眼前出现什么状况,都必须视而不见,用自己的寂静去统治周围的浮躁。而且,在一首琴曲中,应该尽量拉开慢与快——静与躁的距离。也就是说,你安静的段落越安静,激狂的段落才能越激狂。

    静动:就是弹性。凡生命者,有弹性就存活,无弹性就枯死。

    静动的另外一个特点是过去琴道的随机性,随意性。

    录音机发明以前,绝对没有一首琴曲被完全重复过两次!每次都是不一样的,而且每次带来的效果都不一样。

    《左传-成公九年》中记载的历史上第一个职业琴家钟仪,本来已经是身陷异国的楚国囚犯。而当他面对晋候等权力在握的君主时,却毫不惊慌,弹奏起楚国的琴曲。也许是钟仪在囚徒生涯中对世界有了顿悟,这些当年没有让他避免灾难的音乐,却在这次偶然的演奏中起了大作用。晋候感其人身在囹圄而不忘本,不奉承,不流俗,便将他依礼送回了故乡。钟仪即后来钟子期的先祖,他在强权面前的心静,不但衬托了春秋时代乐人与伶人的悲哀,也第一个作为音乐家反抗了世界的浮躁。更重要的是,这事件赋予了春秋政治史一种伟大的弹性,即先秦中华帝国君主与诸侯对于音乐与音乐家的态度:以演奏水平定生死。乐人虽然是玩物,但如果你的音乐境界达到了某种高度,既使你是阶下囚,也可以立刻被尊为贵宾,以礼待之。奴隶也可以通过音乐的美而蜕变为权力的主人。

    这种琴人凌驾于政治家之上的典故在先秦屡见不鲜,如师旷等等。

    当然,自《乐经》亡佚之后,乐人地位一直就不太高。

    现在乐人上台都是一种表演性质。只要你有钱买张票,谁都可以去听。台上那个老头不弹还不行。而过去,尤其在民间,听琴是一种资格,是对人格,道德和社会的探索,在琴人与听者之间如果没有一定的默契关系,音乐是不会诞生的。近代,这种古典的默契,钟仪与晋候式的默契,被消费与复制文化所取代了。琴曲的演奏也成了一种无机的“灌唱片”,寂静被格式化了。只要你买得起录音机,就可以当一次虚拟的浮躁之君。而那位充电的琴人呢?他只要在录音棚里有效地衔接几次宁静,就永远“完美”了,天衣无缝。

    三 末梢

    声音起源于空气和物质的振动,主要是空气被摩擦时的振动,所以声音是气的儿女。改变声音的强弱,顺序和长短,就会诞生音乐。这就象画家和雕塑家改变颜料原子的组合方式,文学家改变字词的排列一样。所谓古琴养气,养生,并不是比喻。人体中有四个“末梢”,分别处在毛发(血的末梢),牙齿(骨的末梢),指甲(经络的末梢)和舌头(肉的末梢)上。弹琴使用的是指甲和指尖。指尖,按照中医理论上的说法,也是十二经络中一些主要经络的终点末梢。弹琴中经常不断地按摩和运动这些末梢,无疑是可以疏通血脉,使人体分泌循环顺畅的。你看很多钢琴家,小提琴家很长寿,也是这个道理。“气为血帅”,好的音乐和健康的人都诞生于柔韧有余的肉体和游刃有余的精神。

    乐器对好的乐人来说,是手指的延长,而不是手指的对象。

    弦,其实就是你演奏运动的末梢,它们应该是连在一起的。

    四 缺陷

    古人从来不讲完整的完美,而是讲“有缺陷的完美”。就象印章,国画或《石头记》,永远有一片空白,缺憾。古琴忌讳标准的录音效果,常常有点小误差,小拙劣,这正是它最朴素的地方。古琴中有许多的滑音,按音,泛音,都是模糊的,随机应变的,每次可以不一样的。它和现代电声乐器的区别,相当于新鲜水果和水果罐头的区别,新鲜水果可能有被碰坏的地方,脏的地方,但是充满了大自然的气息。罐头很完美,但永远是罐头,有一股铁皮的锈味。

    老子说:“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也”。

    一间屋子之所以有用,就因为它是空的。

    空,不是空洞,而是空间,相当于书法中的“飞白”。

    你看见过森林里的一棵千年大树吗?它枝杈怪异,分散,叶子根须乱七八糟,上面还有夜莺的窝,松鼠的洞,底下是野兽的巢穴,蚂蚁的宫殿------各种各样的青苔,垃圾,露水,寄生物分布在它身上。但是,它充满了生机,似乎永远不死。因为它自然。而人工温室与园林里每天擦得干干净净的植物,一般都不会活过几十年。弹琴就要学习那大树的态度:包容万有,混一善恶。

    古琴要弹得随意,不要弹得完美——况且不存在什么完美。

    这就象最好的社会要自由,而不要人人都是拷贝的乌托邦一样。

    赫胥黎说得好:“完美越多,自由越少”。

    五 混一

    当一个现代书生发现《乐圃琴史》中有草药学先祖和隐士陶弘景的身影,而中医大家张景岳的《类经图翼》中有关于乐律的论述时,他也许会觉得诧异,医学与音乐有什么关系呢?

    其实这正是古中华文明最关键的问题,也是最伟大的问题:即分类学不发达。这种“不发达”看起来容易使一个学子混淆知识,矛盾学科,但是,这种“不发达”却使文明被有效地统一起来了。一个古代的读书人不可能只看一种书,也不可能只会一件事:琴,棋,书,画,医,卜,星,相,兵,史,经,堪舆,格物,丹道,禅定,服饰,烹饪,技击,礼数射御,奇门遁甲等等,只要能够学到的都必需学。文明是浑然一体的文明。

    于是,我们在历代的许多非音乐典籍中,都可以找到关于音乐的论述。

    乐道与琴道的思想充斥在《国语》、《庄子》、《孟子》、《荀子》、《墨子》、《尸子》、《管子》、《淮南子》、《晏子春秋》、《吕览》、《论衡》、《周子通书》、《梦溪笔谈》、《焚书》、《夜航船》、《闲情偶寄》、《扬州画舫录》、《叔苴子》、《颜元四存篇》、《五灯会元》、《内经》、《本草纲目》以及《二十四史》等等等等各个角落里,更不用说浩若烟海的诗赋,杂文和传奇小说了。音乐一直是文明的重要构成体系。这种体系其实与西方的文明体系也有类似之处,譬如德国音乐家瓦格纳就是一个哲学家,小说家,诗人,“圣徒”和歌剧作曲家;譬如法国政坛怪杰雅克-阿达利,既研究古希腊迷宫和集成电路的关系,也写出了一本叫做《噪音——音乐的政治经济学》的书,从工业时代对音乐及人类社会的影响的角度,阐述了现代音乐家的处境。

    古中华文明众多科目浑然一体的思想,本来源于对《易》的局部放大。诸子百家都是它的支流,甚至是支流的支流:如兵家,名家,阴阳,纵横与形势家是道家的支流;法家是儒家的支流等等。因此学中医必须通《易》,学书画,学哲学,学音乐,学琴也必须通《易》。据说清代中兴名臣曾国藩通十三门学问,流传下来的只有《家书》与《冰鉴》,以及一些散乱的奏折,杂文与诗抄。但是,从他的气度与历史记载看来,他懂书法,兵法和玄学是无疑的,而且肯定也通音律。蔡邕不仅写《琴操》,还写《独断》与《笔论》。明末琴人李延昰就是一位医师,曾参加抗清起义,失败后隐居,专门替人看病。《易》云:“万物相生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悖”。天下没有完全矛盾的事物。

    琴是古中华帝国文明的一个小局部,但这小局部里反映着全部的中华帝国文明,甚至反映着全部世界的文明。英国哲学家卡莱尔说得好:“一片枯叶的坠落,也是全宇宙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六 古意

    现代琴人固然应该效法历代那些行动者,效法聂政和华夏等琴人的英雄主义,也应该效法照旷与张岱澹泊幽远的古意境界。但古意绝对不是泥古。元末明初的政治天才刘基,在其所著的杂家式笔记《郁离子-良桐》中,谈到了一个叫工之侨的琴人。工之侨也会做琴,且有一次发现了一块上好的桐木,斫而为琴后,音色惊人地好。工之侨将琴献给了当时的祭祀礼乐的太常,太常让一位当时有名的乐工来鉴定。乐工说:“弗古”。于是工之侨便将琴拿回去,又是磨油漆,又是做断纹,还刻了一些泥古的琴铭,并装在匣子里埋在地下一年,再取出来,拿到集市上去卖。琴立刻被一官员用百两黄金买下,然后送到宫里。宫廷的乐师们一看,都说:“希世之珍也”。工之侨听说后感叹道:“悲哉世也!岂独一琴哉,莫不然矣。而不早图之,其与亡矣”。说完后就隐遁深山不知所终了。

    工之侨是传说中的琴师,但他的感叹很真实。

    世上人如此泥古,恐怕不止是在古琴,很多事情都是这样。

    如此下去,古琴的复兴反而危险了。

    古意是这样一种东西:我们在灵魂中操练着历代伟大琴人的意志,在琴曲中却不完全重复他们的风格。纯粹用古代琴谱上的要求教育现在的琴人是迂腐的。为什么不能借鉴西方音乐教育中好的东西呢?古代琴谱讲意境,讲指法,讲曲目,但讲琴人行为与精神的并不多,倒是在专业琴谱之外各类书籍中对琴道的真谛有所披露。学琴者向好的琴师学技巧这无可厚非,但真正的学习是:去山中观察溪水,饮酒,与可恶的人打架,练书法,懂得一些草的药性,博览群书,运动,打坐,看云的流变,感觉血的温度,体会爱情,反抗暴政,到最深远的寺院去烧香,与最先锋的艺术家和少年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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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站原创   文章录入:蒙蒙    责任编辑:蒙蒙 更新时间:2007/4/12 17:57:42   发表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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