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减法
琴痴小铁客,好音如好色。滚拂威天下,吟猱手似鹤。抚弦思驺忌,血烈追广陵。敢学盲师旷,一曲薄君听。
驺忌者,战国时人,本来是齐国一介布衣,善鼓琴。因感天下无道,鼓琴于街市,时人敬仰之。整天沉迷于音色的齐威王听说后,立刻召见了他。在筵席上,齐威王让他弹琴,驺忌却将手放在七根琴弦上来回地抚摩,大概有几分钟,一首曲子也不弹。齐威王不耐烦了,诧异并生气地说:“你来回地抚琴,是不是觉得寡人不配听你弹琴啊?”驺忌冷静地回答道:“非也。小人抚琴而不弹,相当于君王抚国而不治;抚琴而不弹只不过让君王一人愤怒,而君王抚国而不治,岂不是让天下人愤怒!”齐威王惊其言,与其论天下大事,三日滔滔不绝,遂拜驺忌为齐国宰相。
从此传说来看,驺忌实际上是一位政治家。
但是他将鼓琴技法中的减法用到了极致。
所有的艺术在表现手法上都是相通的:减法比加法好。这就象雕塑,你必须去掉一块巨石上一切多余的部分,才能让里面的人像暴露出来。去掉得尽量多,暴露得就尽量充分。我们在国画中也常常看到很大的空白,有些画几乎只用了一点点笔墨,画一朵花,一块石头,一匹马等等,却表现出惊人的效果。在琴道中使用减法,是历代不少优秀琴人的做法。据说嵇康(或孙登)有一张琴只有一根弦,而陶潜的琴根本没有弦。关于删节琴曲,正如清代琴人徐常遇在《响山堂指法记略》中说的:“古琴曲传至今日,大都经人删削者不少。孰为原谱,孰为删本,不可得而考矣。亦有删好者,亦有删坏者,亦有略略删其剩字嫩句及重复者,经删而更觉精彩者亦有之”。
怎样正确地删节琴曲中多余的部分,每个琴人有每个琴人的看法。
对于你来说好听的部分,可能对于他来说是臃肿罗嗦的。
譬如琴歌的问题,自明代以来就一直有争议。严天池身为琴川派宗师,就在他主编的《松弦馆琴谱》序言里,主张完全删掉今人演唱琴歌的可能性。当代琴人吴文光先生也在不少琴曲里有过大量删节式的演奏,尤其是“广陵散”中的拨刺(刺韩一段)和乱音之后。姑且不论他们删得好不好,一个成熟的琴人必须学会运用减法来表现音乐:这似乎是不争的事实。删节也取决于琴人对“曲眼”的认识。曲眼是重点,找到曲眼,就能象蜻蜓点水一般掠过多余的乐段,直达琴心。
烈士断头,隐者绝俗,用的都是减法。
老子所谓的“大音希声”,也是强调的“少”的哲学。
少并不是无。现代西方艺术中也有一个“最低限度主义”,或称“极少主义”,是受到禅宗影响而出现的现代艺术流派。这好比揉弦——吟猱,大幅度的摇动手指得到的效果未必就好,相反,只要力量到位,稍微动一动,音色就会发生神奇的变化,所谓“大巧若拙”是也。
八 喋血
学琴者都体会过指头皮破,干枯,结痂,成茧的过程。更有甚者:甲断血流。尤其在跪指练习时,喊疼的大有人在。不知为什么,每当弹到跪指的地方,就会让人联想到古代烈士被斩首时的下跪。
其实,从指头皮破到走弦自如的过程,很象历史成熟的过程。
没有摩擦,混乱和战争,没有各种洒血的革命,喋血的刺客和嗜血的暴君,也就没有历史的循环。“琴者,禁也。”这是古训。但历代“以文乱法,以武犯禁”的英雄烈士层出不穷。音乐是抒情的,没有激情的人不配谈音乐。音乐家的心灵比一般普通人应该有更深切的行动欲,更愤世嫉俗的脾性,更超然生死的勇气。因为音乐就是表现这些的。所谓的“心静如止水”,不仅仅指一个人独坐幽篁,弹琴长啸的时候,还指你面对灾难,恐怖和鲜血的时候。嵇康之所以伟大,旷露之所以不屈,蔡琰之所以背井,刘琨之所以殉国,华夏之所以被害时如平日一样弹琴,谭嗣同之所以吟着诗而笑傲刑场,广而言之:华彦钧之所以浪迹街头,马思聪之所以流亡海外------都是因为他们深深地懂得一个艺术家和一个英雄之间的等号!若非如此,何以写出“酒狂”、“胡笳”、“广陵散”、“霹雳引”?没有一颗极端敏感的头脑,谁又能写出“搔首问天”和“孤馆遇神”这样惊心动魄的曲调?又何以能说古琴是我古中华历史之精粹?
考古学证明,全世界的弓弦乐器都来源于远古人类对弓与箭的改造。里拉竖琴是如此,小提琴是如此,胡琴,箜篌,马头琴,琵琶是如此,琴,瑟,筝也是如此。这其中从来就有暴力与英雄的素质和血液。有人说古琴“只有专业琴和文人琴”两种,这是个多么大的错误!古琴首先是一种英雄乐器和一种隐修乐器,“阁谱”再多,“技法”再系统化,也挡不住它本质的光辉。弹琴如拉弓,如抱满月,音乐的速度和深远也象射出的箭,应该穿透和照亮一切人的倾听!古琴的历史不是靠各种典雅的“琴铭”写成的,而是靠历代琴人的行为。苏轼之琴至今犹在,可现在的弹者又怎能领悟到“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境界呢?!
九 素琴
自称“嗜酒,耽琴,淫诗”的唐人白香山在《清夜琴兴》中吟道:“月出鸟栖尽,寂然坐空林。是时心境闲,可以弹素琴”。
一张素琴的美感有时比一张名琴的美感更有诱惑力。
在好的琴人手里,所有的琴都是“好琴”。
弹得不好,你拿着“震馀”,拿着“铁客”或“焦尾”也没用。
素琴无名,如同山涧中随便一溪流水无名,但你不知道其实它已经流淌了多少年。桐树永远是桐树,千年前的桐树和千年后的桐树都一样。你刻上再好听的名字,它也是桐树。想老祖伏羲在画八卦时,还忙着发明围棋,鼎和鱼网,他制作琴的时候肯定身边材料有限,手艺也未必有雷氏高明。他靠牛筋绷起的琴音色肯定不好。但这有什么关系?关键是他创造了一种乐器,而且创造了一种音乐。他的琴是最素的,最原始的,最粗糙的,但万世琴人都尊他为古琴之鼻祖。他的琴不好——这防碍不了他成为:“圣人”。
十 结社
自春秋诸子开讲堂,游说列国以来,历代学子就有结社的自由。与古琴有关或社员中有善琴者的结社事件不胜枚举,如商山四皓,竹林七贤,竹溪六逸,饮中八仙,作为门客的郭楚望与浙派,严、徐的熟派,川派,江派,诸城派一直到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前后各地的愔愔琴社,元音琴社,青溪琴社,广陵琴社,梅庵琴社,岳云琴社以及后来的今虞琴社等等,结社本来是传统的文艺习惯。琴社本身就是一种艺术,一种民主意识,一种存在!但随着近代革命与内乱,随着社会意识普遍对国学的忽视,随着残存的琴人都一个个死去,琴社作为一种重要的社会现象和古代音乐思想的宣传基地也渐渐湮灭了。
现代琴人组织琴社是当务之急。
胆小怕事,明哲保身,是成不了好琴人的:琴人是一种形象。
琴之所以血洒千古而不灭,就是因为有这样一种形象。
真正的琴社不是象“古琴研究会”那样,而是纯粹民间的。天下琴人各地随意组织,只要能够结社的,都应该结社。越多越好。要结合书社,画社,棋馆,戏院,诗社,书店,茶馆,酒店,武馆,寺院,道观,网站,公司等等能够生存的一切形式,要把触角伸到一切够得着的偏远地带,一切山林深处,一切黑暗角落里去。只要是琴人,无论男女老少,大家就应该结社,共同交流琴道,而不是关在家里模仿录音。应该恢复古琴的真面目了!
它是一种个人精神,也是一种社会活动。甚至是神性!是我们的宗教!
独木不成林,自然之所以伟大正是由于它的纷繁复杂和多元化。也要让更多的人介入到古琴中来,无论他是钢琴家,交响乐指挥,小提琴家,作曲家,也无论他是行为艺术家,摄影家,诗人,小说家,舞蹈家,雕塑家,建筑学家,物理学家,化学家,哲学家,还是商人,军人,官僚,农民,黑客,公务员,记者,混混儿,少女,暴徒,囚犯,乞丐,痴呆症患者,精神病人------只要他们感受到了古琴的美,只要他们愿意了解,他们就都是——琴人。
古琴不是别的——它是自由,一种尊血的自由。
这自由是我们汉族哲学的血液里最高贵的一种道德:音乐。
历代无数琴人为了这自由的音乐血泪流尽,英雄气短。
尤其在如今这个被现代意识形态和商业文明关押和蒸煮的世界上,这种自由的音乐就更加使我们羞愧:琴人们不应该再欺骗自己的孤独和逃避了。走出斗室,并不意味着没有宁静。只要一个人愿意,他就总有一方净土。但为了古琴的复兴,光有净土是不够的。常此以往,恐怕最后的净土也会被变成闹市。不如让我们走到“台风的中心”,去领悟真正的寂静,无畏与澹泊,在时代的黑洞和漩涡中滚拂:无愧于古人遗传到我们身上的天赋和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