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琴的词可粗略分以下五类:一是咏琴词,共3首;二是听琴词,13首;三是琴妓词,14首;再者赠琴者词,8首;最后一类范围较大,数量也最多,为借琴抒怀词,127首。余下的因比较零碎,暂无法归类。
第一类:咏琴词
琴,作为乐器,应有四方面值得吟咏。一状其形,二写其声,三听琴之感,四弹琴之态。吟咏乐器与咏其他的自然之物不同,如咏柳,能够涉及的有柳之形态和观柳之感,因为柳是独立的生物,不需要人为的参与。而琴同样是物,但它有特殊性(这里也可泛及其他乐器),琴若无人为的参与,便是死的,这样的吟咏就没有意义了。因此,咏琴并不是咏其外形,更多的是将情景物三者交融为一体,这样的咏琴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吟咏。
此三首中,意最高的应该是苏轼的《减字木兰花·琴》:神闲意定。万籁收声天地静。玉指冰弦。未动宫商意已传。悲风流水。写出寥寥千古意。归去无眠。一夜余音在耳边。
这首写琴词并没有直接写琴的形状,而是通过描写一位弹琴人的神态,动作和其演奏的乐曲的韵味来反映出琴高雅的意趣。弹琴之人雍容平淡,寂静之中,还未下指就已是气韵流淌,此番架势就已震慑听琴之人。听琴之苏子凝神静虑,倾耳以分恬淡之古意,绕梁余音久久不能忘怀。整首词皆可收入画中,令人欲仙。寥寥数语,简洁明快,而无华饰,琴词一体,非东坡不能为之。
另一首是李之仪的《浪淘沙·琴》:霞卷与云舒。月淡星疏。摩徽转轸不曾虚。弹到当时留意处,谁是相如。魂断酒家垆。路隔云衢。舞鸾镜里早妆初。拟学画眉张内史,略借工夫。
李之仪的琴词并不是为写琴而作,更多的是借琴发挥司马相如琴挑 文 君的故事,春心缭人,几分依念哀怨宛转于琴弦之上,尤其是“弹到当时留意处,谁是相如”一句,更是另人鼻酸。不过,以情写琴,又是另一种味道。相对三首词来说,李之仪的这首词在遣词用语上更适合演唱,也更符合当时流行音乐歌词的特色。
李之仪的《浪淘沙》与东坡的琴意颇为接近,但读起来稍较可爱。一是李之仪顽皮的可爱,想对别人弹却苦无对象,便自我调侃一番,不过含沙射影还是有的;二是可爱在尽取渊明无弦之趣。下阕就没那么可爱了,一转折成铿锵,可见顽皮的人也是有大脾气的。
我有一张琴。随坐随行。无弦胜似有弦声。欲对人前弹一曲,不遇知音。夜静响琤轰。神鬼俱惊。惊天动地若雷鸣。只候功成归去后,携向蓬瀛。
第二类:听琴词
听琴词,我这里分类的听琴词,是明确地指出听什么人弹琴的词。在咏琴词中涉及的听琴和这里的听琴是不一样的。咏琴词中的听侧重于整体,是写词者本人对琴的整体印象;而听琴词中的听是针对个体,是写词者本人对某一个特定的弹琴人的感受,更有知音之意。
首先应提到的是汪元量的《水龙吟·淮河舟中夜闻宫人琴声》。汪元量,南宋末年有名的琴师,度宗的时候为宫廷琴师,并且在宋亡之后作为谢太后及宋显帝的扈从被元军带至燕京,卮留十年之久。亡国之痛、俘虏之耻,都是汪元量所亲历,作为一位供帝王后妃娱乐的琴师,更是深刻地感到了人世沧桑。其词字字涕泣,悲怆沉郁,凄风惨雨,令人魂断。僧人永秀在《赠琴士汪水云》中说:“禾黍离离满故都,君诗读罢泪倾珠。”汪元量的琴技非常高超,在宫中时就盛名大躁。北上十年后南归做了道士,此时的水云已是饱经沧桑,淡泊时世,其琴艺更入化境——“雅淡飘逸思不群,”“一种风气传千古”。
鼓鞞惊破霓裳,海棠亭北多风雨。歌阑酒罢,玉啼金泣,此行良苦。驼背模糊,马头奁匝,朝朝暮暮。自都门燕别,龙艘锦缆,空载得、春归去。目断东南半壁,怅长淮、已非吾土。受降城下,草如霜白,凄凉酸楚。粉阵红围,夜深人静,谁宾谁主。对渔灯一点,羁愁一搦,谱琴中语。(《水龙吟·淮河舟中夜闻宫人琴声》)
风雨飘摇的夜晚之中,汪元量听到了同自己一起北上的乐人的琴声,哀思愁绝的琴声断断续续地从舟中传出,风声水声琴声哭声难以分辨。汪元量身为音乐人本就纤细敏感,此时此刻,艰辛和屈辱历历在目,更是凄凉酸楚,莫可名状。特别是“粉阵红围,夜深人静,谁宾谁主”一句,仿佛可见他凄然一笑,“使人不知涕之无从也”!
此时的琴声勾起的万千愁绪,词中没有写琴声如何,但我们已身临其境。若将其演唱出来,“空载得、春归去”一句,必是纤细的女声高音入云,“去”字拖长,渐渐弱下,及至余音,催人断肠。
汪元量的听琴诗词不少,但听过他弹琴的而大为赞赏的诗词更是不胜枚举。接下来的一首词就是吴淑真听汪元量弹《胡笳十八拍》而作,寥寥几句就能让我们听到宋末元初时郁结的悲声。
《胡笳十八拍》是汪元量弹的最出色的一首曲子,这与他的经历是分不开的。《琴书》曰:“《胡笳》、《别胡儿》、《忆胡儿》皆蔡琰所作也。兴平中,琰没胡中,生二子。魏武与父邕有旧,遣使以金箔孰之。琰得归。”(注11)浮休道人为汪元量作的诗中说:“蔡琰思归臂欲飞,援琴奏曲不胜悲。悠悠十八拍中意,弹到关山月落时。”宋亡后,羁愁愤郁,亡国余痛,汪元量弹的《胡笳十八拍》激起了人们强烈的共鸣,“怊伥悲愤,恩怨昵昵,多少情,尽寄《胡笳十八拍》。”“拍拍《胡笳》中音节,燕山孤垒心石铁。”
《胡笳十八拍》不仅是文姬的无穷哀悲,更是南宋末年颠沛流离的人民激愤和抗议。琴曲《胡笳十八拍》共分十八段,每一段根据原诗而作,运用了富有蒙古和新疆音调的节奏,有愤懑的声调铿锵,有欢乐的活泼曲调,也有肝肠寸断的永别之音。全曲跌宕起伏,紧扣心弦,听者无不动容。此曲没有了传统古琴的清微淡远,却多了一份激动人心的回肠荡气。因此这首曲子在当时引起轰动是不难想象的。
塞门桂月。蔡琰琴心切。弹到笳声悲处,千万恨、不能雪。愁绝。泪还北。更与胡儿別。一片关山怀抱,如何对、别人说。(《霜天晓角·听水云弹<胡笳十八拍>因而有作》)
第三类:琴妓词
为什么将琴妓词专门分为一类呢?听琴妓弹琴和听琴师弹琴有什么区别吗?琴作为士人修身养性之器也有许多讲究。不仅对弹琴的人的身份有讲究,就是对听琴人也有要求。弹琴宜“遇知音,逢可人”,不宜“逢俗子,对娼妓”。《琴书大全·弹琴》中记载了这样一段:“道人弹琴,琴不清亦清。俗人弹琴,琴不浊亦浊。而况妇人女子倡优下贱乎?”从有关琴的记载中来看,妓女弹琴仅仅是来愉悦她们的恩客。对于妓女们来说,琴只是用来增加身价的道具而已。对于文人们来说,妓女弹琴没有艺术价值可言,因为她们的音乐更是“郑卫之声”的代表,是绝对没有可能达到儒家所说的既善且美、文质统一的音乐境界。历史上留名的女琴师寥寥可数,而且都是气节清高、端庄典雅的才女。在文人雅士心中处于最下层的妓女就算琴技再怎么高超,她的品行是绝对不可能和历代琴贤相提并论的。
譬如,张先曾经见一位妓女弹琴,便出言相谑:“异哉,此筝不见许时,乃尔黑瘦耶?”(注13)子野言下之意即是说这个妓女弹的不好,而且她也没有资格演奏琴这种雅器。筝与琴同属八音之丝部,但筝是俗乐的代表,琴则是雅乐的代表——“弦索之行于世也,其声艳而可悦。独琴之为器,焚香静对,不入歌舞场中。琴之为音,孤高岑寂,不杂丝竹伴内。”(《谿山琴况》[清]徐青山)弹筝的时候,动作华丽繁杂。弹琴的时候,动作朴实无华。如果说筝是工笔花鸟,那琴便是泼墨写意。对于弹琴的人来说,若有失雅正,就会被指责为“弹琴不清,不如弹筝”(同上),所以张先才会如此讥讽。
下面这首刘清夫的琴妓词便很有代表性:浅拂春山,慢橫秋水,玉纤间理丝桐。按清冷繁露,淡佇悲风。素弦瑶轸调新韵,颤翠翘、金簇芙蓉。叠蠲重锁,轻挑慢摘,特地情浓。泛商刻羽无穷。似和鸣鸾凤,律应雌雄。问高山流水,此意谁同。个中只许知音听,有茂陵、車马雍容。画簾人静,琴心三叠,时倒金钟。(《金菊对芙蓉·沙邑宰馆琴妓用旧韵戏之》)
这里这位琴妓弹琴的时候可说是风情万种,柔情无限。流连顾盼中,轻挑慢摘地弹,一身珠钗乱颤,真不知道她是在弹琴还是在勾魂。看她弹琴,多是她的娇态撩人,至于好不好听我们就不知道了。她的这种弹法完全是和琴的内涵背道而驰的。琴是用来调理性情,净化人心的,弹的时候更须神闲气静,清轻静净。如果是子野看到,可能不知又要嘲讽些什么了。但是在清夫词中,这位娇憨的妓女确是愈发的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