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乃”应是呼喊的声音,即渔父或船夫的呼号,但诸多论述文章或音乐解说常将“欸乃”两字解释为“橹声”或“桨声”,不可不辨。自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古琴大家管平湖先生将古琴曲《欸乃》的打谱完成,在多次音乐会上演出其节本之后,不久即传遍大江南北,今已成为几乎琴人必弹之经典。但对此曲的标题读法及乐曲本意尚有歧异之见,不可不辨,不可不说。所谓辨说者,乃求其正、指其误、详其意。
一、“欸乃”读音之辨
古代诗中多有“欸乃”二字出现于有关渔父、船夫之作中。于今又有民族管弦乐曲《春江花月夜》中《欸乃归舟》一段。关于这些见于诗文音乐中的“欸乃”二字的读音,除琴人在说琴曲《欸乃》时读之为“袄矮”(ao三声 ai三声)之外,几乎人们都读为“欸乃”(ai三声 nai三声)。
《康熙字典》中解“欸”字时所引《唐韵》、《集韵》、《正韵》、《韵会》等多种古籍,皆指“欸”音同“哀”或“唉”,“乃”读本音为“迺”(nai三声)。但其中《韵会》的一段颇长的释文却揭示出当时的另一种读音“袄霭”(ao三声 ai三声)存在的可能:
后人因《柳子厚集》中有注字云:“一本作袄霭”,遂欲音“欸”为“袄”,音“乃”为“霭”,不知彼注自谓别本作“袄霭”,非谓“欸乃”当音“袄霭”。
这一段文字本意虽然是想告诉我们,《柳子厚集》的不同版本中用了“袄霭”两字,而不是“欸乃”两字,并不是说“欸乃”两字应读为“袄霭”两个音,却令我们必须思考:为什么同一首诗,同一处用词,在另一版本中(应是《渔歌调》一诗中“欸乃一声山水绿”一句)会有这样不同的用字。正是这一异本现象,令我们看到,这一句诗中不同版本上的两种不同之字都是形声字,不止意同,而且音同。因为音意皆同才不会因版本之异而损害原诗之本意。《韵会》在这段文字的前面部分恰恰告诉了我们情况正是这样:
又按《项氏家训》曰:“《刘蜕文集》中有《湖中霭迺曲》”,刘言史《潇湘诗》有“闲歌嗳迺深峡里”,元次山有《湖南欸乃歌》,三者皆一事,但用字异耳。
这正是说《湖中霭迺曲》《闲歌嗳迺深峡里》都是《湖南欸乃歌》《闲歌欸乃深峡里》的异写,并且恰恰是字虽异,而音同意同。反之,也正是告诉我们恰因为音同意同才使“欸乃”被“嗳迺”或“袄霭”所替代,产生异写。同理,《柳子厚集》中的“欸乃一声山水绿”既然有异本“袄霭一声山水绿”,则必因“袄霭”确为“欸乃”的另一读音,才有与上文所引之例逻辑相同的异本。而且“袄霭”两字之音才与歌唱中作为虚字、衬腔的需要及实际状况相符,才在呼号时歌唱时明朗而顺畅。而音“霭迺”于读或无碍,却不宜入歌,更不能作为动作整齐、引发力气的号子音调,用以呼号或歌唱。尤其柳宗元诗中“欸乃一声”明明是一声呼喊。如呼声悠长辽远,其音必如“袄霭”(ao三声 ai三声),这是渔翁在“西岩”之下,面江而呼,必须自然顺畅。常见的“噢”“唉”之外,还有“嘿”“呦”“哎呦”“哎呀”“啊呀”等等,这些皆为开口音,都用为呼号、喊叫。而“霭迺”两音,前者开口音,可以高亢明朗,后者“迺”音却是抵齿的前舌音,远不宜自然通畅地放出明朗的长音,何况其韵又归于合口,更不适宜呼号之需。古人写诗为文佳者皆本于客观实际之存在及可能,“袄霭”的读音才是诗文中“欸乃”二字的实际音意。此两音本是存在于民间劳动生活的呼号音调,因无典籍先例可循,文人只能择相近之字拟写而用了“欸乃”二字,又有“袄霭”之另本,更有“暧迺”、“霭迺”之异读。字音歧义之发生并不足怪,如不刻舟求剑,纸上谈兵,而以实际社会存在为依据和出发点,则可信渔父也罢、船夫也罢,在呼号高喊之时绝非“暧迺”、“霭迺”,必为“袄霭”,亦即“欸乃”之音必为“袄霭”。
二、“欸乃”表意之辨
上文之辨已指明“欸乃”应是呼喊的声音,即渔父或船夫的呼号,但诸多论述文章或音乐解说常将“欸乃”两字解释为“橹声”或“桨声”,不可不辨。
首先,古人对于橹声或桨声是有形声之词记写的,那就是“咿哑”,这在明代琴歌《渔樵问答》的歌词中明白而恰当地使用着:“橹声摇轧那咿哑。”这与近代人或今天用“吱吱嘎嘎”来写是十分相近的,是摇橹或划桨时橹与桨和船上的支点相磨的声音,而“暧迺”“霭迺”“袄霭”的声调明显不能和它联系在一起,人们常作为“欸乃”例证的柳宗元诗中名句“欸乃一声山水绿”恰是证明,“欸乃”所形状的是呼号声而绝不可能是橹声或桨声。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消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崖上无心云相逐。”
此诗写得十分清楚,渔翁是在江边夜宿之后,晨起点燃竹子烧水,应是准备晨炊。既不可能去摇橹也不可能去划桨。而且是“欸乃一声”。如果是晨炊已罢、早餐已毕,开始离岸,摇橹或划桨则必应是连续不断怎么可能一声即止,必应是“欸乃声声”才对,可见“欸乃”一声是渔翁面对清江的一声呼喊,“欸乃”就是呼喊的“号子”声。
三、《欸乃》曲意说
对于《欸乃》一曲所写,历来几乎都作为渔父之歌解,并且多引上文所提的柳宗元《渔歌调》为例,今天琴人在演奏管平湖先生打谱的《欸乃》时也常这样理解或说明。但从管先生打谱所展现的音乐实际来看,却非常明确地是在表现船夫或纤夫的劳动和心情,形象生动,感情鲜明,而不是渔夫在渔事或归船时摇橹、划桨时的声音及漫歌的情景表现。
在管平湖先生打谱的《欸乃》中(以下简称管谱《欸乃》)有非常明显的一呼一应的号子声调多次单纯出现或变化出现,是十分重要的形象展现和情绪表达。有时是有力的,有时是沉重的,有时是急促的,是不同情形下的劳动,也是不同状态下的心绪。
这号子声调第一次出现是中速情况下相呼应的单音,由两个两拍的单音音型再压缩成一拍,稳健中形成一种鲜明的劲力:
例1(谱略)
这一段落的最后四小节旋律性很强,但其基础乃是mi mi sol sol同音重复成的号子声的发展。
在下一次出现时,这同音重复的音型经过强的两次重复,明显地压缩再展现:
例2(谱略)
此后在羽音上作了指法的改变,成为较密集节奏型的同音重复,成为一种急促的呼号。
例3(谱略)
第四次重现的同音重复音型用固定低音的双音加强了力度。节奏由宽而突然紧缩,再有力地放宽,更加强了音乐的激情与张力,并且有厚重之感,是一种更为顽强而紧张的情绪下的呼号。
例4(谱略)
第五次同音重复的音型出现时,用了八度双音。在演奏时处理为显著放慢的速度,表现的号子声成了辛劳中的沉重心情体现。然后回到原速作一次同音重复,恢复了生气与活力。
例5(谱略)
上述五例都是在变化发展的呼应相接的号子音型中,表现了船夫或纤夫艰辛劳作的情景,展示给我们的是我国古代许多绘画中所呈现的江畔一行纤夫拉船前行的景象。完全可以确信,这一曲在古琴音乐中难得的、声情并茂的精彩之作,所写的正是船夫的号子声中的劳动与心情。
至此,“欸乃”的读音及古琴曲《欸乃》所表现的内容,可以说比较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