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毛根先生,1929年出生,广东揭阳人,古筝演奏家,中国音乐家协会会员、中国音乐家协会古筝学会顾问。
问题一:潮州音乐源源流长,素有“唐宋遗响”、“中原之声”的美誉。请您谈谈潮州音乐与唐宋音乐的关系。
答:潮州音乐是中国一个很有名的乐种。历史悠久,风格突出,在世界上享有盛名。赵朴初来潮汕,听了潮州音乐给我写了一首诗,(指墙上)“潮州音乐有宗风”,就是指潮州音乐源源流长;“流畅中和听不同”,是说风格流畅、中和,音乐带有儒家的精神;“曲调宋元应有自”,曲调来自宋元;“浪淘沙又小桃红”,这是举例,《浪淘沙》、《小桃红》都是宋元曲牌,所以说潮州音乐根源是从唐宋来的。
说它来自唐宋,一个是它的曲名。《浪淘沙》、《小桃红》、《柳青娘》、《昭君怨》很多曲名都是宋元的曲牌。另一个是它的演奏风格。唐代大曲开始是一段坐唱、清唱;最后是舞蹈,大曲伴奏。开始曲子是慢板,坐着唱的或者是坐着演奏的;后来是伴舞。跳舞的节奏加快,齐整、统一,这种表现手法叫“催”。现在我们潮州曲里有“催”,在曲子尾巴部分。在我们潮汕大套曲中就保留着唐乐的这种结构形式,比如《寒鸦戏水》、《平沙落雁》等。小曲也模仿这种结构,开头慢后来快。“催”的形式有多种多样,“催”的特点是把每小节的节奏统一,比如一点一,三点一,七点一等等。所以我们潮乐从曲名到演奏形式都有唐宋遗风。音乐和别的艺术不一样,其它有文物,比如画,可以找到很古老的画;比如剧本,什么时代出的,从地下挖出来有实证,没有话说。而音乐过去没有录音,靠一代一代传下来,现在演奏的潮乐是活化石就是这个道理,所以说潮乐有唐宋遗风。
问题二:请您谈谈潮州音乐的特色以及与潮汕文化的关系。
答:我们说它艺术山的风格特点,就是说这个音乐要跟人家拉开距离。差不多,人家也不会承认你。潮州音乐跟潮菜一样,清淡、细腻、多样化,带有海的特点。
音乐的产生与它的背景分不开,潮汕地区南端是平原,接着是海,四季如春,气候很好。你看现在冬季草还是那么绿,北方现在都枯了。音乐跟地理环境有关系。比如说四川、湖南,是内陆地区,又有高山峻岭,雾气重,所以他们吃辣,不吃辣水气没法消,他们的音乐就比较热烈。客家地区也是山区,客家人勤劳,小孩子几岁就挑水,客家女人要上山打柴。他们的劳动强度大,消耗大,流汗多,需要补充,吃得咸一点,所以客家音乐跟我们不一样,味道比较浓一点。潮汕地区四季如春,所以人的生活节奏悠闲,慢一点,因为流汗不多,吃得清淡。表现在音乐方面,进行的慢,一级一级上的,渐进的跟楼梯一样,平中有多样化。另外潮州地区受儒家精神影响。韩愈来潮汕,虽然时间短,但大搞教育,韩愈是大儒。儒家思想浸透到各个方面:军人打仗,有学问的称儒将;医生有素养的叫儒医;小孩子长得好叫儒仔;有学问办事妥帖叫儒气、儒雅,以儒为中心。音乐拉的好叫儒乐,潮乐就被称为儒乐。儒家强调中和,中和是潮乐的特点,所以它比较平和不激烈。另外我们还讲规范、很严格,这些都是儒家精神的体现。
另外,潮乐风格细腻,举个例子。我们弹筝右手弹左手按,按是给它加工,这个跟人家不一样,是更美的装饰。潮州筝的特点是,大拇指弹到那里,左手按一下。弹筝的时候是用右手的食指、中指、大拇指三个指弹。有人统计,如果有100个音,大拇指要弹70个音,而逢大拇指弹,左手就要加工。就是说有70%的音要经过加工。北方不一样,不需要时左手就不动,要动时就很夸张。河南、山东的筝气势很大。不是说他们不好,而是风格不一样,一个精细一个粗犷。再比如说唢呐, 北方的唢呐哨子是用芦苇做的,音声响亮,可以用在战场上助威。我们这边是用海边的麦杆做的。它吸收了还水,刚中有柔,声音细腻到可以与和尚念经、小旦演唱相配合。即使是强烈的打击乐也是很细腻,我们的锣鼓也与别的地方不一样,别的地方大喊大叫,我们每样都有一定的音高,大锣、钦仔、深波配合起来,粗中有细,和谐好听。细腻是我们这里艺术的共同特点。潮州木雕也是,一块木版上,要雕出三个层次,前中后,刀路精细;潮绣也是以精工出名。
手法多样化。比如潮乐中很多的“催”法,很多的花样。就象潮州菜中摆的碟色彩很丰富:酱油是黑的,醋是白色的,辣椒是红的,橘油是黄的,五彩缤纷。吃的东西既要好吃又要好看,潮州音乐也既要好听又要好看。潮州大锣鼓有舞蹈的动作。潮州音乐过去在广场游行,游行的路线很长,如果没有花样,时间久就腻了。看打锣鼓时,打的时候加上了舞蹈的动作,最后还有关公过五关。还有拔剑的动作,唰的一声。舞蹈、杂技,真是丰富多彩。
再谈到带有海的特点,我拿把乐器来看。( 林老师进里屋拿出一把耶胡)你看这把椰胡,它的音箱是用椰子壳做的,弦杆用红木做的(南洋群岛出的),琴身上这些花纹都是深海的贝壳镶嵌上的,五彩缤纷非常好看。这把椰胡极具海边风情,也反映与海外的交流。
上面说的就是潮州音乐的清淡、细腻、多样化、带有海的特点。
问题三:林老师,请您谈谈潮州音乐的历史。
答:说到潮州音乐的历史,有100年历史可以写,脉络比较清楚。100年历史可以从洪沛臣说起,洪沛臣学的很多,三弦、琵琶、筝,还有汉调,头弦,通通都会,是个广博的演奏家。他是卖古董的,原来在潮州开了个红日盛古董店。买卖古董,去的地方多,会的东西也多,人家称他是乐圣人。很有名气,他出名之后教学生,他的学生出名的,一个是张汉斋,是我的老师,弹筝的。一个叫王泽如,人家称他是琵琶王,一是他姓王,一是他弹得最好。一个叫郑映梅,澄海的,三弦、琵琶、筝都会。还有一个叫丁鸿丛,他是丁日昌的孙子,也是弹琵琶的。比较正宗的潮州音乐就从这四条脉络下来。他们谱的曲,一代代传下来。历史都是靠名人、顶尖的人代表的,所以谈到风格都要听这些人的唱片。
张汉斋这个系统就是我一个了,另一个叫黄宗识到台湾去了,台湾称他为大师。还有一个叫李贡奎,弹琵琶的,也是在台湾教得很出名的,过世了。郑映梅这个系统也很大,他的一个学生叫杨广泉,很有名,杨广泉下面有连声立、黄德文、黄壮茂。郑映梅的另一个学生叫邱葵,在泰国,邱葵又教了一个学生叫罗华等等。王泽如这个系统也是很多,一个是苏文贤,苏的女儿叫苏巧筝,都是很有名气的乐师。总的来讲,从最先洪沛臣这个系统扩展出去,经过几代人,现在已经无法计数。
问题四:请林老师谈谈您学艺的道路
我是家传的,我的父亲原来是做木材生意的,他喜欢玩音乐,没心去经营,生意没有好好去打理,倒闭了。他自己结识了一些名艺人,到我们家里玩,父亲拿钱给他。过去这些艺人都是依靠有钱人家过生活,来家里住两天,少爷给他们钱。我原来是学扬琴的,小时候偷学的,大人不愿意,怕把人家的乐器弄坏。我学扬琴,扬琴是我叔叔的,经常藏起来。那时扬琴都是一些高手在家里弹,我就听。过去没谱,就只能多看多听多学。我十多岁就会大了,主要是模仿名师的曲子。解放后,我分配到文化馆,与潮改会一些著名的艺人打交道,这些艺人都是我父亲的老朋友,我业余就在那里学。有时也加入演奏,来两下子。那时弹得不错,那两下子都是高手的手法,那时我才22岁。文化馆有一位叫林玉波的老先生,拉二弦拉得最好。他跟我说,你这个手弹扬琴太浪费。而且扬琴的责任大,整个乐队要靠你来调音,你没弄好,人家都来骂你。我天天在他那里,他叫我学这个,我不好意思补血。写谱子给我练,他手把手教我。过去的乐器不好听,声音也不怎么好,本身又不愿意。他在,我就学;他不在,我就偷懒。
当时还有一个“工乐社”,张汉斋在工乐社当乐师,后来工乐社与潮改会合并,他也过来了。我在那里弄扬琴,老先生来了,大概觉得我可以培养,他就说“我来教你吧”。我知道他是很有名能够的乐师。我小的时候看过张汉斋的唱片,我就说:“老师,你弹一段给我听。”他弹的就是不一样,很专业,这就引起了我的兴趣。我对他说:“我要学,就要学真工夫,我正正规规拜你为师。”自从那时候起,我就认真地跟他学。那时干劲大,年轻嘛,我逼着自己努力学,我一个礼拜背一首新的曲子。我当时住在集体宿舍,6点起床,练琴到7点,然后跑到人民政府的食堂吃早饭,赶在7点多去上班。我得工作、背谱,还要将曲子练熟。连续几年都是这样。我早上6点练琴,当时住在现在中山路的一条窄巷,对面有一位虔诚的老太太,每天早上都要起来拜天地父母。她每天都很准时,我也很准时。她拜她的神,我摆我的琴,都很虔诚。我们还互相问早。我在文化馆连续几年里,把老师的名曲基本都学了。他也愿意教我,但是很严格的。他没什么文化。也不懂乐理。我在二楼弹,他坐在三楼。过去的楼梯是木板的,如果听到木板在响,那就是我弹错了,他就会骂人。练琴时,我总是提心吊胆的。他教我弹琴,不会说连音的音符,我又搞不懂,老师弹不对,他只是干着急,当时受了很多苦。他有一个绝招,特快的曲子,叫着“跑马催”(《胡笳十八拍》里的一段,是快速催奏曲),只用了半个小时就把我教会了。他教会我之后,才告诉我,解放前要教四个月。他把秘诀都告诉我了。以前教徒弟时,要害之处自己要留一手,另外就是拖时间,让徒弟慢慢学,自己才有饭吃,很残酷的。老师曾跟我说,一个人要成名,一要天赋,二要下功夫,三要有好师傅。我记住他的这番话,努力学习。老师真心教我,我也诚心对待老师。我当时当干部,老师有什么问题,我想办法帮他反映解决。他后来当了政协委员、人大委员。
“文化大革命”时,他被隔离,他死的时候我不知道,后来才打听到消息,太遗憾了。以后我通过关系找到省统战部,给他的遗孀申请一笔抚慰金。后来帮他整理遗稿时,找到一张纸,是他写给民政局的,要求发工资,他两三个月没令工资了。民政局的批文是无法处理的,这个批文下来两三个月后他就死了。他当时有胃病,又找不到以往的学生来照顾他,在无人问津的情况下离开了人世。那时很多艺人都死得不明不白,真可惜。
问题五:请您谈谈潮州音乐的发展情况,它是怎样走向全国走向海外的?
潮州音乐是在解放后最为出名的。音乐需要交流,以前交通不方便,没有交流,再好的音乐也不为人所知。潮州音乐真正出名是在1956年。1956年全国第一届音乐节,各地区都派代表去参加会演,展示自己的音乐。潮州出了几个乐曲,其中一个锣鼓一个弦乐出了名。锣鼓是《撇网捕鱼》一炮打响。弦乐是奏了个《柳青娘》活五调。全国其他地方没有,人家听起来感觉不一样。这两个曲子轰动了京华,整个京城都知道了。活五调为什么那么出名?它特殊的就是那个音高RE,这个RE是在流动中进行,比普通音乐中的RE高,钢琴上的RE高半音或是低半音,它是高半音的75%。其他乐种中都没有,我这个RE音就是最特殊的。既要流动,又要达到半高音的75%,这个音很难弹。再看SI音,它也不是一般的SI音,它是个回旋音,一个大的回旋音。这两个就够学。这首曲子还不止是这两个音,其他的音也要相应的动,保持风格的统一。这种调说都这么难,奏更难。把一流的演奏家带到北京去奏这种曲调,它能不出名吗?能不新鲜吗?所以一首《柳青娘》就轰动了北京,也引起了中央的注意,觉得这个音乐十分好。
隔年,第六届世界青年联欢节在苏联举行,要派代表团参加国际音乐比赛,我们这里一定要有代表曲参加,我们就选了《画眉跳架》、《粉蝶采花》、《抛网捕鱼》三首,一演就得了金牌,声名大震。人们也因此认识到了潮州音乐的价值,海内外的人都来潮汕学习。慢慢的潮州音乐在海内外传播开了。在此之前潮州音乐有没有传播到海外呢?有,我的老师也曾经到新加坡去录唱片,老师的师兄也曾去台湾演奏,但没有这样大的影响。
解放前弄音乐的人不外两种人:一种是有钱人,吃饱了玩的,一种是没钱人,靠这个吃饭。有钱的到解放后都变成没钱的了,解放后都归在一个团体叫“潮州音乐改正会”。当时有一个干部叫林山,他是我们这里人,是延安的老革命,这个人懂得民间音乐。在延安整理了一个《刘巧团圆》,很有名。解放后就回到汕头来当第一届文联主席。他了解民间艺人的情况,他来了以后就成立了“潮剧剧改会”和“潮乐改正会”,办了个《工农兵杂志》,他通过这三方面把民间文艺抓起来了,那时没有补贴,政府买一个地方给他们习艺,非常艰苦。那时我在文化馆工作,我就负责联系这条线。后来,因为潮州音乐出大名了,政府就成立了一个“音乐曲艺团”,为什么叫“音乐曲艺团”呢?因为群众听音乐不用钱的,所以还要搞些曲艺,迎合观众的口味,赚点钱,同时保持了音乐的宗旨。为了培养潮乐年轻一代,当时还成立了一支少年队,招收了25个小孩子。
当时中央提倡要“挖掘传统,培养新生一代”,中央电视台要来录音,录音在我们这里缺乏器材,就一定要带这班人马到广州去录。我们就利用去广州录音的机会去广州演出。在广州,一部分人在录音棚里录音,一部分人演出,那时候老、中、青、少都是精英呀。条件虽然差,一张票才卖一块钱的,但大家的劲头都很大。那时候那些老艺人都是土里土气的,要去的时候才做一套中山装,抽烟呢抽的是土烟。但他们这些人非常可爱,有个人跟我说,团长我这次出去,我把这辈子精彩的东西录下来,我死了瞑目了。当时广州市的领导都非常重视我们这个团。林川、吴南生、陈唯实都亲自来看我们,关心我们的生活。《人民日报》一个记者写了一篇专稿报道了我们的事情。《人民日报》的报道说明国家重视对传统音乐的挖掘,对我们的鼓励很大。
潮乐虽然好,但也需要不断的改革、发展。20世纪50年代潮乐在外面打响以后,有许多知名的音乐家、音乐工作者到潮汕来学习采风。“音乐曲艺团”,就是一个与大家交流,专门研究潮州音乐为主的团体,我当时是团长,我们团的那些老艺人有的被接到外地演奏,通过这种渠道去传播。另外,别人来学习的同时我们也学到人家的东西了。互相交流,互相补充,所以更上层次了,不封闭了嘛。我们也接受别人的一些优点。比如说潮乐里中音部分还很虚弱,还有连续音人家弹得很好,我们没有。我们就在这些方面,在乐队的编制方面多进行改进。在保持我们风格不变味的情况下,我们可以运用别人的技术。但是你不要变味,你不要变成肯德基汉堡包就好了,是吧?比如说以前的那个月琴,高音乐器,现在都被琵琶代替了,因为琵琶的表现力强,你的根本用不上,自然就给人家淘汰了,你也不要可惜。
这个是最近的事情。以前潮州音乐最辉煌的时代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那时著名的音乐家都在。那些老艺人逐步凋零了,现在有了新的一代,有了规模更大的乐团。这次去北京演出那个叫《绿色的旋律》,我想潮州音乐一定会有更多的创新和发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