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城万仞山,悲笳胡月寒》之一
第一章 庙堂高远
作为继古琴之后中国民族乐器之王的二胡,与古琴有着截然不同的品质和身世。
首先,古琴在规格上就有许多非关发声学的讲究。
古琴琴身的长度多为三尺六寸五分,象征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琴身的宽度一般都是四寸,象征一年之四季;一年共有十二个月,若是加上闰月,便会有十三个月份;而这个数目,又恰好是一张古琴上作为音阶的“徽”数的总合。
再看历代的操琴高手,莫不是文化领域的精英。
春秋名流伯牙高出人表的旷世情怀,
万世师宗孔丘中正平和的韶乐遗韵,
南方儒祖言子“路不拾遗”的道德情操,
楚天俊彦宋玉孤标傲世的阳春白雪
风流才子司马相如凤凰于飞的浪漫行迹,
傲世文侠嵇康笑对刑场的广陵绝响
……
古琴音色清空寥落,幽远深沉,在精神内核上与志存高远却往往为俗世不容的文人士大夫是何等的契合;古琴乐曲优雅宁静,清微淡远,轻拢漫捻间,无不流露出儒家的温柔敦厚和道家的清静无为。
由是,古琴为历代士大夫所青睐便不足为奇了。
二胡不但是一种彻头彻尾的市井乐器,而且还是出自“化外之邦”的北方奚族之手。
唐宋时期称为奚琴、嵇琴和胡琴。一奚一胡,均说明此琴非我族嫡传正宗,实胡夷蛮族之物。
二胡的构造很简单,其主要部件有琴筒、琴杆、弦轴、琴弦、千斤、弓子等。琴筒有圆形或扁圆形、六角或八角之分,一端蒙蛇皮或蟒皮,另一端置雕花音窗,上下弦轴至琴筒底部装粗细两弦,用马尾竹弓夹于两弦之间演奏,在琴筒中间用琴马将琴弦与蛇皮隔开。
在二胡的发展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人间神器般的“焦尾”、价值连城的“春雷”,与古琴代有极品的尊贵相反,二胡往往只需花几元到几十元钱就能买到。由于这种种因素,二胡在中国古典音乐体系中向来上不了台面,非但缺乏古琴那龛壁供奉般崇高的地位,从而流落民间,潦倒街巷,还曾几起几落,备受政治风雨摧折,饱览人间离乱承合。
北方游牧民族入主中原的满清王朝,是中国民族斗争最为激烈的时代,对异族统治的刻骨之恨与对心怀异志者的残酷镇压在清朝中前期的百余年间,都达到了史无前例的高峰。这种严酷的政治气候不光表现在刀光剑影的沙场,更多时候反映在对字意语音无边的臆想甚至是歪曲和捏造上。
清仁宗嘉庆即位之后,太上皇乾隆久未还政,一时形成二皇共政的局面。这成为了平庸的嘉庆的一大心病和隐痛。戏曲唱腔中的“二簧”似有影射“二皇”之嫌,就被看作是对嘉庆的不敬。二胡上的老弦、子弦——亦称二(儿)弦,又惹了“二皇”。更有甚者,若是在演奏二胡的过程断了老弦或者子弦,那简直是要遭杀头的大祸。
于是,在很长一段时期内,胡琴声喑,乐师改弦,二胡在中华大地几近绝迹,二胡创作史留下了一段触目惊心的空白,一直到晚清各种矛盾激化,朝庭无暇顾及这些细枝末节时,咿咿呀呀的胡琴声才从梨园的高墙内重新传了出来。
因此,如果说古琴是阳春白雪的重要标识,那么二胡则很有意思地走向了另一极,成为下里巴人的首要代言。
第二章 岁月流声
琴声咿呀起,归鸦喧闹急。
是何人在黄昏后,身背胡琴沿街走?
秋风拂过青衫袖,月光如水人影瘦。
借问知音何处有,唯见月照芦荻洲。
如泣如诉的胡琴声中,瞎子阿炳慢悠悠地踱上茶楼来了。
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到来,没有人意识到一代音乐巨匠的莅临,他们之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不就是隔壁华家那不成器的小子吗?不就是天天在街头拉琴要饭的老头吗?
茶楼没有给他预留的位置,他只能站着演奏,使这种不稳定姿态跳荡在短促顿挫的短弓和老弦上,停驻在一个固定不变的把位上;人间没有给他预留的位置,他只能苟全于世,汪一泓清泉满腮斑斓,看半潭弧光杯中浮沉,听万壑松风心底奔涌……
《二泉映月》其名,风雅得滥俗,然而当后人掬一捧惠山二泉,映出的,不是一轮皎洁如水的明月,而是一双空空如也的眼眶,是一张苍白憔悴的脸庞;滴下的,不是一颗清凉如夜的露水,而是一颗颗混浊的热泪,是一个个酸楚的音符。
阿炳其人,衣衫褴褛而常现风尘酒滞,眼眶空洞而时见斑驳泪迹,然其“形象虽恶而心术善,无害为君子也”。他不但永远学不会贵胄们的高华气度,甚至也做不到普通人的趋利避害。他的美包藏在心灵中,蕴含在琴声里;他卖艺而不行乞,受赠而不言谢,饿死而不媚俗,威逼而不曲志。正因如此,才能产生出《听松》这样慷慨激昂,充满爱国主义热情的作品,也才能产生出《二泉映月》这样足以与《高山流水》《阳春白雪》等经典名曲相媲美的二十世纪新经典。
中国二胡历来有“凄凉的东音,怀乡的西音,思亲的南音,离别的北音。”之说。与《二泉映月》平静中暗兴波澜,幽微处隐藏激情相比,改编自双管独奏曲的东北音乐《江河水》就显得凄怆哀怨多了。如果说《二泉映月》是从个人身世引发对世态炎凉的慨叹,那么《江河水》就是以高亢苍凉的哭腔,毫不掩饰地喊出中华民族一江春水般永无止息的苦痛与灾难。
据说从前有一对美满的夫妻,丈夫被官吏们拉去服劳役,因遭受百般虐待,惨死在异乡。妻子闻讯后,来到送别丈夫的江边,对着滔滔的江水,遥祭亡魂,号啕痛哭。
弓上弦,乐声起,一组上行旋律由仿佛从心底发出的低音开始,连续四次四度上扬,悲愤之情经过层层推进,终于不可遏止地猛然迸发。啊,悠悠江水纵能深千尺,怎比黎民满怀怨和愁?回想当年两小无猜,彩轿迎亲,依稀在眼前,谁料风物仍旧在,人鬼已殊途?自古君王贪不尽,向来官府征不足;谁听见了遍地尸骨乱鸦声?谁看见了满江酸楚平民泪?唯有孤独的操琴者用那看似柔弱而实坚韧的长音,以及仿佛泣不成声而实坚决的顿挫,将失去亲人的怨妇满腔血泪、万般仇恨如同江水决堤般倾泻出来。
《江河水》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典故,莫过于胡琴大师闵惠芬赴日演出此曲时,令世界著名指挥家小泽征尔伏案痛哭之事了,小泽征尔认为闵惠芬“拉出了人间悲切,使人痛彻肺腑”,由此可见《江河水》的撼人心魄的艺术感染力。
历代二胡名曲多凄楚,这也许跟它是一种纯粹的民间乐器相关吧。家族制的封建社会中,王朝兴亡与否,作为社会最底层的百姓,始终生活在无尽的盘剥与压榨之下,挣扎在水深与火热之中。无论是《汉宫秋月》的幽怨哀婉,《江河水》的悲愤激越,《二泉映月》的苍凉沉郁,还是《听松》的悲壮刚劲,《病中吟》的凄苦无奈……无不体现出二胡这种苦命乐器天生的悲情。
它不是古琴那样的饱学之士,没有包罗古今的一腔丘壑;
它也不是琵琶那样的膏梁子弟,没有偎红倚翠的胭脂香氛;
它甚至不是竹笛那样的蓬头稚子,没有“岩上无心云相逐”的闲散与无羁;
它只是一个流落街头的盲艺人,在冷雨敲窗风过山墙的雨巷摸索前行;
它只是一个举目无亲的异乡女子,在歌舞升平的茶楼酒肆娓娓诉求;
它只是穷困潦倒的小市民家徒四壁时永远展不开的眉头;
它只是背井离乡的逃荒者浸透了黄尘古道的斑斑泪痕
第三章 大器晚成
胡琴种类繁多,二胡是其中应用得最为普遍的一种。禀性特异的板胡、圆润浑厚的中胡、低沉压抑的革胡,高亢清亮的高胡、尖厉响亮的京胡……都是这个大家族的成员。其中革胡因先天不足已渐为更为成熟的西洋乐器大提琴所取代,中胡、高胡几乎不能用于独奏,板胡地域特征太强,均难广为流传,受众面甚少,而京胡虽然也不能用于独奏,但凭借着近现代京剧在中国舞台上一统天下的地位,无论男女老少,谁都熟悉了这种乐器既尖且高的奇特音色。
胡琴家族在现当代影响日渐深远,队伍逐渐扩大,然而到达今天这一步,却走过了千年的风霜坎坷。
早在盛唐时期,诗人孟浩然便在《宴荣山人池亭诗》中记述道:“引竹嵇琴入,花邀戴客过。”最初亮相于中华大地的二胡,只是几丝偶尔飘过长安、跌落灞桥的大漠飞声,未能为汉人所侧目也。
北宋欧阳修《试院闻奚琴作》诗云:“奚琴本自男人乐,男人弹之双泪落。”至此,二胡依然未能化入中原血脉,它只在几双散发着羊膻味的大手中,随着得得的马蹄,丁丁东东地撩拨着边地边地征夫深埋的情感。
二胡作为一种弓弦乐器的出现,大约是从宋代开始,沈括《梦溪笔谈》载:“马尾胡琴随汉车,曲声犹自怨单于。”说明此时二胡已由弹拨乐器演变为擦弦乐器了。经过二、三百年的发展,二胡至明代时才真正形成一种成熟的弓弦乐器,在“胡琴,制如火不思,卷颈,龙首,二弦,用弓捩之弓之弦以马尾。”(引自《元史·礼乐志》)的基础上加上了围定弦长的千斤,与今形制已然大体相同。
自明末起,随着拉弦乐器的崛起,二胡演奏技巧日趋成熟,逐渐成为受到平民大众所喜爱的乐器,曾被大量用于戏曲伴奏,如锡剧、京剧、越剧、淮剧、昆曲、湖南花鼓戏、黄梅戏等。
江南丝竹,只听这词语组合,眼前便会立即出现对对红男绿女,耳边便会响起阵阵莺声燕语。绵长弓弦与清脆木管,娓娓深情与清清天籁,华发苍颜与朱唇桃腮,苍烟落照与桃花流水,构成了中国民族乐团的基本框架,那是怎样如梦似幻的一种组合啊!
然而在以古琴、琵琶等弹拨乐器为主流的士大夫文化一统天下的封建时代,弓弦乐器的地位仍然没有得到提高,很少在正规演出中作独奏表演,因而在漫长的年代中,并没有产生出多少脍炙人口的二胡曲来。
千余年来,胡琴侧目着盛唐的苒苒物华,忍受着宋元的干戈烙痕,讲述着明清的市井故事,记载着王朝的兴衰更替,讲述着百姓的粉墨人生……无论天下姓甚名谁,无论政权归民归宦,胡琴依然揉弦如抽泣,运弓若喟叹;连弓时如同千里愁云无断绝,断弓处恰似万家墨面不成声。这流离颠沛的苦命乐器啊,已然融入了中华民族的血液,传递出他们穿越千年不息的心声。
二胡真正登上大雅之堂,是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民族音乐家刘天华对二胡进行改革、统一定弦,并为二胡专门创作出十大名曲之后。
刘天华是第一个致力于二胡研究、改进和创造的音乐家,他吸收了西洋小提琴的一些技法,丰富了二胡的表现力,把二胡提高到可供独奏的地位,使之从一种纯民间的大众乐器,成为官方与文人所认可的主流乐器。他还将二胡纳入高等音乐学府的教学之中,设立了二胡专业,编写了最早的二胡教本和一套练习曲,创作了《病中吟》等十首二胡独奏曲,从此开创了二胡艺术的新纪元。
建国后,二胡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无论是在制作与演奏上,都有了很大的提高和改变,在乐曲创作方面,也体现出新时代的精神风貌,出现了如《秦腔主题随想曲》、《三门峡畅想曲》、《赛马》、《江南春色》等许多欢欣鼓舞、激昂奋进的二胡曲。而今,二胡在街头巷尾、田间地头随处可见,当众鸟归飞、暮色四合时,在苍烟落照间,在阡陌纵横处,不时飘来一线委婉深情的琴声,那是上了年纪的农夫酒足饭饱后一种生活方式,不求闻达,不计名利,聊以自娱耳,传入听众耳中,已没有了古来的无奈与凄怆。二胡横越千年的忧患与创痛,终于在一个全新的时代里划上了句号。
2007年6月于铜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