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在京东一所大学中文系作家班读书。那时,田师傅在学校后勤处当临时工,具体负责清扫中文系教学楼卫生和定时开关中文楼大门。
那天是星期六,中文系请来著名作家做了两堂讲座,我做了一些笔记,想用晚上时间把它整理出来。学生宿舍到夜里十点半就统一熄灯,不方便。我便决定留在教室,开夜车把它弄完。于是,我去找值班的师傅,说我要在教室多呆一段时间。为了不打扰他休息,我让他把锁给我,以便下楼的时候,帮他锁上楼门。他想了想说:“不用,还是我等你吧!”还说,他在一楼过厅拉胡琴,啥时候走,喊他一声就行了。我有些不好意思道:“这太耽误您了。我还是走吧。”他却客气道:“岁数大了,睡觉少。安心学你的吧!”
等我整理完笔记,已过了午夜,一走出教室,还没下楼梯,便听到了一楼传上来的悠扬的琴声。到了一楼,果然见到老师傅正坐在椅子上,摇着身子,摆着头,眼睛半睁半闭地拉着胡琴。我连喊了几声“师傅”,他才从那如醉如痴的状态中走出来,忙着松了琴弦,合上弓,冲我点点头。只见他满面泪痕……
我心说,这老头儿真够投入的,笑道:“啥曲子让您这么动感情?”他像是回过劲儿来,不好意思地抹着脸上的泪,做出笑脸道:“《铁弓缘》……瞎拉着玩!”我伸出大拇指笑着夸道:“亏你拉着一手好琴!要是在有个青衣、花旦什么的准能演一台好戏!”见我说起了戏,他又兴奋起来,脱口道:“有哇!有!在我们村就有一个……”话一出口,便红了脸,支支吾吾起来。见他这样尴尬,我也不好再问,道完谢,便回宿舍睡觉去了。
自从和老师傅打过交道之后,白天在食堂打饭、水房打水时,偶尔见了面,我们都要点点头打打招呼。有时也唠嗑。我这才知道:老师傅姓田,廊坊香河人。老伴儿去世多年。有两个儿子都成家另过了。是由学校后勤处一位老乡介绍来当临时工的。刚来不到两个月。
时间长了,我才发现田师傅特别钟爱那把胡琴。闲暇的时候,总爱找个僻静的地方,或在教学楼前的花园过廊里,或在生物系试验田的垄沟旁,痛痛快快地拉上几段。拉胡琴几乎成了他业余生活的全部内容。尽管每次拉的曲目不一样,但每次他必拉的泪流满面……那悠扬的琴声中似乎透出一种难言的悲哀。
田师傅家离学校不算远,乘班车一个多钟头就到了,可他除了偶尔拿些换洗的衣服回去一次外,平常总是呆在学校里。有一次唠嗑,我问他为什么老不回家。他只是说,孩子们都成家了,用不着他再操心。见我不解,又说:“年轻人有自个的想法,有些事我们说不到一块儿。一见面就吵,还不如不回去。”说这些话时,他显得很沉重。
看来,田师傅和他两个儿子之间必有隔阂。这隔阂还不好沟通呢?我想。……
转眼就毕业了。离校那天,我去给田师傅告别,顺便把自己不便带走的马扎、暖壶之类的日用品留给他用。他欣然收下。大概是为表示不白要我的“东西”,或是我们之间的“交情”,在中午的时候,他特意从食堂打了一份凉拌藕片、一份猪耳丝、一份尖椒炒肉、四个馒头,还从小卖铺买来一瓶“京都二锅头”。执意为我饯行。
于是,我便在他宿舍里坐下,与他对饮话别。酒过三巡,我们之间话就多起来。我说:“我不愿意带着疑问离开学校。”他问什么疑问。我说:“您拉胡琴就拉呗,为啥老哭?”他老半天不说话,直到和我又碰了一杯,喝了。把杯子一蹾,便和我说了……
原来,他们那里有个中老年人自发组织起来的戏班子。他和一个唱旦角的大娘,经常搭档,配合相当默契,叫好最多的就是《铁弓缘》。那大娘独身一人,唯一的女儿在城里。时间长了,田师傅和大娘有了感情,可他两个儿子不同意,还到大娘家闹了几回。他和大娘只好不再来往。大娘一气之下,去女儿家住去了。他在家里呆着心里难受,本想出来找个事做可以散散心。可人出来了,心却放不下她。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田师傅边说边喝。我边听边劝。他终于说完了,线儿提一般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要去拿胡琴,说再为我拉上一曲,算是为我送行。我见他这回还没拉琴呢,人却早已哭得不成样儿了,便没让他拉。
毕业后,我再也没见过田师傅的面,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