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已想到广西,一直没有机缘。数十年前客居湖南,好几回都到了与广西接壤的地界,可就是没有跨过去,留下人生之旅的一处空白。后来有如湘水,北去,再北去,同广西愈去愈远了。直到去年,因《红豆》杂志之约,才生平第一次到了广西的南宁。《红豆》是一家市级文学刊物,这次举办“精短散文”评奖,搞得很有创意。这些散文大都不出于名家之手。名家名大,为了争取名家的稿件,不少刊物往往不限版面,于是名家也就洋洋洒洒拖拖沓沓而毫不在意。年轻的作者要发表一篇作品则常常要反复锤炼,反复推敲,虽然有时不免雕琢过甚,但每每不乏佳作。为精短散文评奖,是对冗长乏味的大散文下一针砭,也是对年轻写作者的一番鼓励。因此,对于他们的邀约我欣然同意,也正好借此圆一圆广西之行的夙愿。
虽是生平第一回到广西,但好像并不陌生,那原因固然是主人的热情给人以宾至如归的感觉,但也因为脑海里已有的记忆在不断回放。
最早的记忆,是在小学。不记得是语文课还是地理课上,老师讲到桂林,道是“桂林山水甲天下”。于是心向往之,总想看看这“甲天下”的模样。年纪稍长,又读到韩愈“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黄山谷“桂岭连城如雁荡,平地苍玉忽嵯峨”这些诗句,更醉心于广西山水之美。年更长,读了《桂海虞衡志》,这才知道早在北宋,范成大就已有“桂山之奇,宜为天下第一”的评断。韩愈的诗句虽好,但他似乎未曾到过广西,罗带玉簪之喻,当系凭书本或耳食之言辅以想象结撰。范成大则生于东吴,北抚幽蓟,南宅交广,西使岷峨,东南西北都跑到了,而且每到一处无不登览。有了这样广阔的视野,更兼范氏的博学多识,斟酌比较,评断应当可信。及至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又因独秀峰下一处摩崖石刻的发现,证实了“桂林山水甲天下”实出于南宋嘉泰年间任广南西路提点刑狱的王正功的诗句。不过,人生的阅历,使我不敢轻信“甲天下”的赞誉。登过泰山、衡岳,游罢黄山、九华以及川中、西北诸名山,但觉或以雄浑,或以泉石,或以奇诡,或以云水,各尽其妍。桂林山水,从各种影像资料看,或许特以清奇秀丽骄人吧。但毕竟不曾亲历,因此,广西山水之胜,一直盘桓于心,期待证实。
后来的记忆则是刘三姐的传说。歌剧《刘三姐》和电影《刘三姐》都是在大学读书时观看的。三姐的美丽和动听的歌声多少年后仍于脑际挥之不去。一说广西,就会想到刘三姐。“文革”中,听说扮演刘三姐的黄婉秋也被反复揪斗,很为她惋惜。但那时,除了几台“样板戏”的演员得到庇护,比她更著名的艺术家也都同遭噩运,她又岂能独免?
经历了一场“文革”,对刘三姐这个艺术形象,也有了另外的想法。《刘三姐》上演的时候,正是最高领导提倡“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之后。我那时在大学读书,便很为“历史上总是
知识少的年轻人打倒知识多的老年人”、“真理在手,所向披靡”一类口号所迷惑,曾做过把老师赶下讲台,学生自己讲课一类傻事。同老教授们相比,我们是年轻人,是“卑贱者”;但同工人、农民相比,我们又成了“最愚蠢”的“高贵者”了,所以,又要不断作践自己。两面为人,都不轻松,都受着内心的煎熬。那时,知识似乎已成罪恶。几乎所有艺术领域都在尽量贬斥专业艺术家的水准,而“大跃进
民歌”“农民画”等等则无一例外受到了言过其实的赞美,其目的则大致就是内部传达的,要“剥夺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资本”。《刘三姐》适逢其时,创作的指导思想也就难免时代的印记。剧中对三位“秀才”竭尽讽刺嘲笑之能事,正是要证明“卑贱者最聪明”的所谓“真理”。不料到了“文革”,“高贵者最愚蠢”、“剥夺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资本”等口号又已过于温和,那时的口号是“对资产阶级实行全面专政”。“全面”,就是要包括上层建筑各个领域,而刘三姐的扮演者也因为一剧成名,变成了“专政”的对象。时耶?命耶?人祸?疯狂?至今未曾说清,或许有意安于含混,可以免得偶像的破灭?“文革”后,听说此剧又曾一度上演,又曾打起著作权的官司,那时很想把这些想法同广西的朋友交流,待到时过境迁,渐渐也失却了兴趣。直到真要到广西去时,这些念头才又在脑中回放出来。
对广西的另一些记忆,是广西的资源。这些零星的印象大都是从《桂林风土记》《桂海虞衡志》《岭外代答》一类笔记中得来。现在一些人很喜欢讲“国学”,但一讲还是《语》、《孟》,好像这些东西真还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般。这在我看来直是笑谈。以我的愚见,这类方物笔记,远比那些道德说教有趣得多也有用得多。可惜本来就不多的这类书,肯去读读的人就更加稀少了。这些书中描述的广西资源实在丰富得很,无论人文、山水等旅游资源,还是各种动、植、矿产资源,若是妥加开发,哪一样不是一篇大大的文章?想到要去广西,“懒妇”“香鼠”“风狸”“秦吉了”“鹦哥舌”“余甘子”……这些引人的名称又浮出脑海,不知是否有缘相见。
终于到了南宁。可惜短暂的停留,都是关在宾馆评稿,难得夜间略有闲暇在街头散步,又黑乎乎难见这城市的姿容。回想起来,除了这半城绿树半城楼的街市两旁满是果树和主人关于熟果会掉在行人头上而无人采摘的趣话,几乎再没有其他印象。多亏殷勤的主人善体人意,在评稿之后安排到大明山一游,才有机会稍稍领略了邕州的风光。
大明山距南宁不过八十公里,稳稳地矗立在北回归线上。也许因为开发得迟,这里保留了自然的野趣,这也是我最感兴趣之处。记得八十年代初,吴冠中到湖南张家界写生,归去写了一篇《养在深闺人未识》,发表在《人民日报》上,不久,张家界便引起了轰动。于是——“开发”,弄出些不伦不类的“景观”,编造些不伦不类的传说,新建了一大堆不伦不类的建筑,待到我去的时候,早已没有了深闺少女的清纯,颇为失望。九十年代初,偶然的机缘,到上饶三清山上转了一圈儿,那时上山的公路尚未修筑,山中未经雕琢,清雅宜人,但过了几年,听说也同张家界一样,失去了天然的味道。大明山则尚未。沿着山路上行,几个小时之内便经历了雾、雨、云、晴不同的天候。山南山北溪流水不同色。在一处小小峰峦的顶端,看到两侧溪流一边如黄龙另一边如苍龙蜿蜒而下,蔚为奇观。那“黄龙”虽呈琥珀色,听说却并非挟带了泥沙,也并非水质不佳,至于何以南北两麓苍黄变幻,当地人也未能说出个究竟,或许是因为经流不同的地脉,溶解了不同的矿物吧。
山中林木茂盛,有两千余物种,具药用价值者便多达一千六百余种。我想,其中或许会有濒处绝灭的稀有物种吧。北回归线上多是沙漠,大明山可算是难得的一颗绿珠。那么,保存这些物种恐怕就更有其重要的价值。范成大的《桂海虞衡志》,“志山”局限于桂林;“志草木”,如他所言,所识者少,唯竹品为多,大明山未在其视野之内。《徐霞客游记》有粤西游记,可惜差不多一个月的南宁游记偏又遗失,不知他究竟于南宁写了什么。我很想验证脑中的记忆,多识些鸟兽草木之名,同行者中又无人传授。如果有人发大心愿,写一本《大明山虞衡志》,该是功德无量的吧。不过,在浮躁日甚的今天,大约不会有人愿意烧这炷冷香了。
看到大明山下已经修起了宏伟的山门,大明山上也已在大建宾馆、别墅,若有隐忧。中国的名山,皇上要去祭拜、勒石记功;僧侣要去修行、建造兰若;道士也要分占几许山头;近世以来,阔人又要圈占,修筑别墅。虽也留下一些断碣残碑、寺观庭院供人凭吊,毕竟把好好的自然风光斫丧太甚。《
牡丹亭》中杜丽娘有言:“一生儿爱好是天然”。大明山若以自然取胜,在国中尚少对手,若亦步亦趋,步人后尘,平添一些假古董、伪景观,又如何能望历代名山之项背?
有了先前众多的教训,当地主政者当会变得聪明些吧,何况在大倡科学发展观的今天,理当有全新的理念。尚未遭到破坏性开发的旅游胜地已经不多,期盼天遂人愿,替南宁也是替中国、替世界,保留一座原汁原味的大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