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重镇绥德以东的三十里铺村,七月流火的天气。一位陕北老汉扛着镢头沿着田间小路低着头默默地走来,他穿着一件已退色的蓝布衫,那上面白花花的汗碱算是对这身装束的一些点缀了。我们擦肩而过,他抬起头用那浑浊的眼睛看了看我,汗水似乎要从他额头深深的皱纹里溢出来。我们没有说话,但乡亲们告诉我,他的名字叫邱双喜。
在距离三十里铺村二十里之遥的一个小山村──郝家洼,住着一位农村妇女,人们都亲切地叫她凤英,虽已年过花甲但身体仍显得很结实。
这是上世纪80年代中期我在陕北采风时遇到的两个人,他们太平常了,平常得与人群、黄土地交融在一起。但是在当地人的心目中他们又是那样的特殊,他们的故事在民间流传着,歌颂他们的民歌《三十里铺》在当地乃至全国广为流传。
双喜和凤英都出生在三十里铺村,他们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渐渐地他们相爱了。凤英家的一家之主是爷爷,一个守旧而朴实的农民。当他得知这个消息后,对此极为不满。首先,他认为没有媒人为中介的婚姻是不体面的;其次是双喜的脑筋比较活,他经常利用农闲到外面做些小生意。爷爷认为,作为农民就应该面朝黄土背朝天好好种地,双喜的作为不是本份庄稼汉所为。在这种社会和家庭的巨大压力下,双喜和凤英只能悄悄相爱。
可能是命运的安排,双喜决定去当兵,在部队出发的那天,村里很多人都到村口的大路上送别。此时,凤英也夹杂在人群中,她多想上前与双喜说几句心里话!但碍于人多未能实现。《三十里铺》民歌中有这样一段歌词“三哥哥当兵坡坡里下,四妹子硷畔上灰塌蹋,有心拉上那两句话,又怕人笑话”。这便是凤英当时心情的真实写照。但凤英是一个有心计的姑娘,她趁人不注意,将早已准备好的一块手绢夹一封信塞到了双喜手中,(凤英能识字,这在当时的陕北农村实属罕见)。一对恋人就这样离别了。
令人遗憾的是,双喜在行军休息小解时手绢从腰带里滑落,他急于赶部队而未能察觉。由于这一差错,从而引出了民歌《三十里铺》的诞生,同时也加速了这场爱情悲剧的进程。
稍晚些时候,一位赶脚人路过捡起此物,他不识字,不解信中之意。晚上住店时,赶脚人将信拿给帐房先生看,帐房先生本不愿公开信的内容,只是说:你别管,这是年轻人的事。谁知这更加诱发了赶脚人的好奇心。在他的一再追问下,帐房先生不得不将信的内容合盘托出。一般来讲,赶脚人路过某地时,有时要受当地人的气,这个赶脚人心想,你三十里铺村出了这等丑事,今天我也要气气你们!第二天,当他路过三十里铺村时,就唱起了他自编的《三十里铺》这首民歌的雏形。三十里铺的村民们听到了歌声,知道是在说本村发生的事,但大家都觉得这首民歌很好听,所以很快就传唱开了。歌声传到凤英爷爷的耳朵里,他震怒了,认为家里出了天大的丑事。盛怒之下,他将凤英关进房中并锁上大门,不准她出来见人。据绥德县一位民间老艺人讲,《三十里铺》这首民歌的歌词是凤英被关在房中一边纺线线一边编唱出来的,共有七十多段歌词,真可谓是一篇民间长诗!这里寄托着凤英对双喜的思念之情,是一位村姑纯朴、善良心境的写真。可惜的是,由于年代久远,且现在的凤英也不愿再提及当年那段辛酸的往事,这些歌词没有被完整地保留下来,由人民音乐出版社出版的《中国民歌选》只收录了这首民歌的七段歌词。
凤英在被关了一阵子“禁闭”之后,由爷爷找人说媒将她嫁到了郝家洼的一户农家,她像其他农妇一样,为丈夫生儿育女、繁衍着子孙后代。当双喜回到他土生土长的家乡时,于无奈中与另一位陕北女子结婚。
在郝家洼我与一位村民曾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您会唱《三十里铺》这首民歌吗?”我问。“会,我们这的人都会。”答。“凤英也唱吗?”“她不(唱),我们也不当着她唱,她不高兴听。”“凤英不高兴,你们为什么还唱呢?”“歌是大家的,又不是她的,好听,我们就唱。我们绥德出好女子,凤英是最好的!”
当我离开当地时,从远处山坡坡上又隐隐约约传来《三十里铺》的歌声,我突然从中领悟到,凤英这个名字已在乡亲们的心目中被理想化,升华为爱与美的活生生的形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