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过“中国戏曲服饰景象艺术大型展演——大羽华裳”的演出,我的心情是复杂的。车窗外霓虹灯转瞬而去,霎时的流光溢彩迷离了我的双眼。那戏曲改革的话题对我而言,像是寂寞的原野上遥不可及而久久盘旋的苍鹰。无法停止思考,其实就因为我对京剧炙热的感情。
戏曲改革,这似乎是一个很难的问题,一个方向性的问题。尤其对于京剧而言,古朴、凝重甚至带几分刻板,生来就得到了皇城赋予的傲慢和神气,同时又海纳百川,集昆剧之瑰丽,汉剧之典雅,梆子之活泼,在上世纪迎来了她的鼎盛,全民参与,万人空巷。而历史毕竟是历史,不论谭鑫培是慈禧老佛爷多亲密的朋友,梅兰芳如何迷倒了多少海内外富家小姐,巨大的问题如同太行、王屋二山一般挡在了我们的前面——是发展还是继承?是改革还是守旧?是创新还是像青衣一样一步三盼,慢整凤冠,小心翼翼而又风姿绰约地走下去……
京剧讲写意,像传说绘画里拿空灵做文章,以空白当成构图中不可缺的一部分。唱了一百多年的《定军山》只需要从天而降的大幕:一个两个千军万马,一步两步万水千山,就像丢勒的速写是不需要色彩的,线条和神采就说明了一切。就像庸俗的脂粉会抹去年轻女孩子脸上应有的光泽、圆润、羞涩的神气,那是动人的空灵,是无法比拟的圣光。我有点颓丧,在这个戏曲话剧化的时代,多的就是好的,不自然的就是引人注目的。当泡沫塑料做的“石雕”摆放在我的眼前时,我想到的是廉价的旅游商品,十元一件的玉佩!我们真的太需要、太需要一点正儿八经的——文化了。
“大羽华裳”演出分六个部分:小生、青衣、花旦、小丑、朝臣、神鬼。演员们说得难听一点,真像是T台走秀。穿着新式的服装,化浓的妆,还是京剧的那一套,走上台前,小生摇摇扇,要会诗文的样子;花旦的圆场走得的确功夫极深,流畅而轻捷。最常见形式就是十来个相同行当的,比如青衣,一水儿的白衣黑发,比如贵妃,整齐的凤冠霞帔紧紧挨着,确实气派。我当即调侃曰:“这么多贵妃一起出来,应了那句‘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的老话!”
毫无故事性的服饰表演,再加之戏曲表演中的程式动作,一台晚会其实已是满堂彩了。而我仍在质问我自己,京剧的精神是不是能体现在化妆、衣裳和几套程式的动作上?是不是能概括为几声歌剧化而发声位置根本不对的唱腔上,既不西皮又不二黄?是不是抽象而写意的非凡、宁静、高古就能寄托在转水袖上、舞扇子,跑圆场上啊?
答案当然不,程式动作仅是一种单纯的表演技艺,当它脱离了戏剧内容,脱离了人物的身份、性格、心情,它就像根已经枯萎而依旧美丽的瓶花,马上就要消亡。早在梅兰芳的年代,这位空前绝后的大师就已经为京剧改革指明了道路,而他也称得上是戏剧改革和面向全球的开山鼻祖。他改掉出将入相,饮场检场,淫词滥调,同时又开拓创新,编古装、时装戏,创古装头、古装衣、新舞蹈、新程式,那是划时代的改革,是梅兰芳戏剧体系的创立。那条让京剧面向世界、辉煌于世界的道路,就是“移步不换形”。
京剧人和守望者心里的金玉良言,在今天,其实没有发挥太大的作用。所谓移步,无非是京剧的道路是要走下去的。所谓不换形,也就是京剧的精神、京剧之美这个根不能改变。移步不换形,是要循序渐进,拿准认清,改进试验,认可巩固,才能继续再走下去。我不赞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抱残守缺,路是要走下去的,新戏是要写的,老戏是要改的。而我也绝不赞成可悲的“苟延残喘”,为了迎合外国人,为了他们能懂,滥用程式,忘却精神丧失根的卑躬屈膝的奴才行为。无论在哪个年代,懂艺术的就是有别于变戏法的,前者要有真功夫,不仅能在T台上走秀,还能在台上唱戏,在台下做人;后者糊弄观众的无非是雕虫小技,何足挂齿?《野猪林》里面“大雪飘,扑人面,朔风阵阵彻骨寒”,大雪在哪?朔风在哪?都在李少春身上。以他的唱腔、眼神、身段演出来的!这就是中国京剧的妙法,是传统艺术的精髓!我们要的是经得起考验的经典,是真正的民族艺术,是永不过时的“戏”,是“戏”!京剧是我国之瑰宝,就要保持民族艺术的高洁,抵御低级趣味的污染,顶住文化上的倒退,拒绝思想浅薄的苦果。当青衣只剩下服装,净行只剩下脸谱,我多希望我们的京剧人抵得住市场经济的浪潮,不慕名利、安心学习,不弄这些虚头巴脑糊弄洋人的花里胡哨的玩意儿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