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中国戏曲“用笔行文,又《左》、《国》、《太史公》也”( 清代孔尚任《桃花扇小引》),是叙事文学,其叙事遵从的是小说的路数,但也有明显的不同,这就是抒情性还是很明显的。这里试加以论述。
中国传统的戏谚说“听生书,看熟戏”。听“生书”意味着重视情节,一般意义上的戏剧应该同说书一样重视情节,因为原则上讲它是叙事文学,但对中国戏曲来说却不是这样。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因为中国戏剧是一种抒情能力强于叙事能力的“剧诗”,它对于表现人物情感的注重要超过了再现对象,用潘之恒的话说,那些最著名的中国古典戏剧杰作都出自于情:“推本所自,《琵琶》之为思也,《拜月》之为错也,《荆钗》之为亡也,《西厢》之为梦也,皆生于情。”(明代潘之恒《鸾啸小品·曲余》)情节具有抒情性,在某种意义上说,这是戏曲最重要的艺术特色,也是把握戏曲艺术精神最关键的环节。在中国传统戏曲之中,叙事就是咏事。这在中国文学史上是有先例可援的,司马迁的《史记》就被 鲁迅 先生称之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这里肯定了《史记》的“咏事”特征。除此而外,象杜甫、白居易的叙事诗也具有咏事的特征,比如杜甫的“三吏”、“三别”,其意不是关注历史的大变故,而是“叹民生之艰辛,伤一己之悲哭”。戏曲的这一特征就更为明显,比如《桃花扇》就是“借离合之事,抒兴亡之情”。既伤世,又伤己,哀婉悱恻,动人则动人矣,然要从其中考证历史,却未免有缘木求鱼之嫌。在这里,事只是一个外壳,是一个文人用以感怀的背景,其实质是为了抒写作者的情怀和感喟,这就是李贽所言的“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垒块” (《焚书》卷三《杂述》)。尤其是一些历史剧,剧中历史的地位反倒降低了。在《长生殿》中,“以兴亡之感,写离合之情”,历史上的许多事实被略去不提,而将政治和爱情水乳交融,并以爱情为旨归;在《桃花扇》中,历史成了作者情思的媒介,成了戏曲塑造人物形象,抒发情感的舞台和背景。《桃花扇》“斜阳影里说英雄”,“闲将冷眼阅沧桑”,忧国忧民的愁思,交织着荣衰兴亡的感慨,就象是一首长诗。可见,“中国戏曲的记实叙事,始终遵循着‘出之贵实,而用之贵虚’的虚实相生原则。写史实,追求‘神似’,而不讲求直观披露;写人物,遵循‘空纳万境’的美学原则,‘虚中见实’,给人物创造情境以绝大的时空自由。在这一点上说,戏曲的风骨、神韵、气道,始终是沿着中国诗的风范前进的。”[3]
中国戏曲是在自己独特的形式中显现出丰厚的审美和文化意蕴。戏曲中的服饰和脸谱以及程式化的表演,都是符号化的表现手段,已经被意象化。这种形式历来被人们认为是象征的, 钱穆 先生说:“中国戏曲之长处,正在能纯粹运用艺术技巧来表现人生,表现人生之内心深处,来直接获得观者之同情。一切如唱功、身段、脸谱、台步,无不超脱凌空,不落现实。”[4]李泽厚也指出“因为华夏艺术和美学是‘乐’的传统,是以直接塑造、陶冶、建造人化的情感为基础和目标,所以中国艺术和美学特别着重于提炼艺术的形式,而强烈反对各种自然主义。”[5]这使得中国艺术走向了抒情和写意。宋元以来,戏剧作品在描写男女爱恋时,对于男女主人公的相识与爱情的产生,向来都采取非常随意的处理手法。爱情主人公们的一见钟情,几乎成了固定的模式,无论是现存最早的南宋戏文之一《小孙屠》中的主人公孙必达与李琼梅,还是元杂剧如白朴《墙头马上》中的裴少俊与李千金,关汉卿《拜月亭》中的蒋世隆与王瑞兰,郑光祖《倩女离魂》中的王文举与张倩女,明清传奇如吴炳《西园记》中的书生张继华与他心目中的怨偶,孟称舜《桃花人面》中的崔护与村女蓁儿,更不用说众所周知的《西厢记》、《牡丹亭》,在这众多杰出的或不那么杰出的剧目中,男女主人公的相识都充满偶然性,而且相识之后迅速进入两情相悦的规定情境之中。从中显然可以看到,作者正是要有意地简化男女主人公情感的产生与发展过程,因为他们所关心的,观众所关心的,不是戏剧主人公如何建立爱情,而是有了爱情之后怎么样。果然,爱情产生之后,艺术家们始施展其才华,绵绵情思由此才拉开了序幕。爱情的产生只不过是个引子,真正的戏剧,这时才算开始。
《桃花人面》就是一个好例。该剧写唐代诗人崔护清明踏青至城外一家庄院,上前叩门,遇到仙姿媚态的村姑蓁儿,便以言语相挑逗,与情窦初开的蓁儿两情相合,依依而别。自此之后,蓁儿整日里神情恍惚,只是思念崔护,怎奈彼此素昧平生,不知何日有缘重逢,倚门长叹;而崔护回去之后一样日夜思念,只因有要事离开了都城,未及再去拜访。次年清明,崔护假满回都,即去郊外寻访旧游。到了蓁儿门首,不想门户紧闭,他满腹惆怅,在门上题诗一首凄然离去。谁知此日蓁儿刚巧与父亲一道去为母亲扫墓,回来后看见崔护题诗,顿觉阴差阳错,造化弄人,从此更是愁怀郁结,一病不起,竟昏昏死去。这时崔护重又来访,见此情状,惟求在蓁儿灵前一哭。不意他这一哭,蓁儿竟为他而活了过来,于是两人夙愿得偿,结成鸾俦。在全剧中,崔护与蓁儿的相逢与最后的完婚,可以看作是这个戏的外壳或曰套子,整部戏所着力抒写的感情色彩,则是他们在分离中的思恋,离开了这种思恋之情,这部戏也就丧失了它的全部光彩与价值。
中国古代戏曲被称之为“传奇”,历史上对于情节的曲折性、复杂性的论述和认识也是比较精到的。比如袁于令在《焚香记序》中就有这样的言说:“……悲欢沓见,离合环生。读至卷尽,如长江怒涛,突兀起伏,不可测识,真文情之极其纡曲者。”然而相比较而言,中国戏曲的叙事、故事情节却比较幼稚,甚至多有重复和相互的袭用。“十部传奇九相思”,哀婉动人的相思故事,是传统戏曲最吸引人也最激动人心的部分;缠绵悱恻的相思之情,也就因之构成了爱情题材作品的艺术魅力的核心,是中国众多戏曲作品结构故事的核心。而写好这些相思之情,是许多戏曲创作的重点。基于前述的抒情性的特征,中国戏曲在故事情节的设计上具有很多重复甚至同一性。下面的表格最能说明问题,兹引用如下[6]:
《西厢记》 | 《亻刍梅香》 | 《东墙记》 | 《倩女离魂》 |
老妇人携女寡居 |
同 |
同 |
同 |
生旦曾有婚约 |
同 |
同 |
同 |
老妇人逼生旦改以兄妹相称 |
同 |
同 | |
生借寓边厢 |
同 |
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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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以琴挑旦 |
同 |
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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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旦隔墙酬约 |
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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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积思成疾 |
同 |
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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婢女传简 |
同 |
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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旦责婢女传简,婢女佯为出首 |
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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婢女隔窗窥生 |
同 |
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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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跪求婢女 |
同 |
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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婢女积极促成生旦结合 |
同 |
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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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错拥婢女 |
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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逾墙私会 |
同 |
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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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幽会前深怨日之迟缓 |
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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旦关键时刻毁约,婢女嘲笑且搭救生 |
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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婢女巧辩,归罪老夫人 |
同 |
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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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人逼生赶考 |
同 |
同 | |
旦私赠寓情物品 |
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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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亭送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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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 |
同 |
魂魄追随 |
同 | ||
金榜题名,终成眷属 |
同 |
同 |
同 |
该表至少说明两个问题,其一中国戏曲在题材、情节上多有重复,相互借鉴甚至袭用,其二就是与本文相关的问题,以上四部戏曲几乎是在同一个故事的巢臼中运行的,可以说明的问题就是,中国戏曲往往不重视情节(尽管传奇以情节之“奇”见长)的创造,而将创造的重点放在度曲写情上,情才是中国戏曲表现的重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