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情”迷牡丹亭
“世间只有情难诉”——《牡丹亭》折射汤显祖以“情”为核心的哲学思想得到了研究者的一致认同。然而具体到其中“情”的内涵,各家又有不同的认识和阐发。笔者亦谈谈自己的看法。
1.讴歌爱情
若以《牡丹亭·标目》中“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断定该剧以歌颂爱情为旨,那么《西厢记》“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其旨相通。何以一部横空出世的《牡丹亭》几令《西厢》减价?主人公杜丽娘一直以来被视为“至情”之化身,其作者汤显祖则被誉为“旷代情圣”。则王实甫亦可谓“情圣”,再说崔莺莺坚贞如一、一往情深,难道不先于丽娘为情为爱死去活来,算不上“至情”之化身?可见,讴歌爱情并非《牡丹亭》独特之处,此“情”之深层意蕴还需从“至情之化身”杜丽娘身上去探寻。
2.情欲渴求
杜丽娘和柳梦梅的结合可以说没有任何先前的感情基础——丽娘梦会之人并非先前心仪的某一对象。《惊梦》一出中正是萌动的春情引丽娘入梦,梦中恰好遇见“柳生”,即便换了赵钱孙李也一样会直奔“交合”主题。而梦中的交合实难提升到爱情层面上来,有别于崔张爱情发展进程,杜柳二人可谓是先结合后恋爱,直到《幽媾》才算擦出真正的爱情火花,直到《还魂》爱情才终于“转正”。可见戏中之“情”是一种和“欲”密切相关的情,至少在最初是表现一种“人本能之欲”。而《牡丹亭》的独创性正在于真诚的表现了这种被压抑的人性欲求,从这一点上与当时“灭人欲”的社会伦理道德规范忤逆。
3.美之觉醒
戏里春香打趣“你今天打扮这么漂亮给谁看呀?”丽娘回道“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若“天然”理解为“大自然”,则语意不通,若解释为“人之天性”,这句话意思就是:我不为谁而妆扮,爱美出于我的天性罢了。这不正是汤显祖对“情”的解释么?杜丽娘是爱美的,从她在罗裙上绣鸳鸯图,上学堂也不忘悉心梳妆,去花园更是一番精心装扮,“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更是美的觉醒的宣言,园中万般美景也可视作丽娘心灵世界的映射,是她心灵构筑的一个理性的美的存在。正如古之“感物”说,感物是情与物的双向互动,若没有一颗善感之心,敏锐觉察美之心,如何能为外物深深打动?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而丽娘爱美之心尤烈,她对美的事物抱有热忱的向往,《牡丹亭》中丽娘“游园”“惊梦”“寻梦”“离魂”到“还阳”的一系列行动不正对应追求美,发现美,创造美,享受美,追忆美,追随美直到实现美的心路历程么!
4.自由意志
人们常用“心灵后花园”或“精神后花园”来比喻一个安顿自我心灵的处所,此“花园”乃一个美妙私密空间之象征,乃自由之所在。《牡丹亭》中的“花园”亦有这样的特性——它充满梦幻、魅惑、神秘之色彩,景致这般美何以无人问津,以致于“姹紫嫣红都付与断井颓垣”?仿佛园门只为丽娘而开,或者说园门其实就开在丽娘心中!我们看丽娘《游园》中的唱词,不禁要问——杜家花园再大,怎容得下“烟波画船”,怎看得见“遍青山泣红杜鹃”?分明是丽娘想象之景!这些美妙的景致其实鲜活于丽娘的意念之中,由此这座“花园”具有了非凡的象征意义——它便是丽娘的“心灵后花园”。在心灵的花园里,人工修葺的痕迹都变得残破不堪,只有大自然的花花草草莺莺燕燕一派生机勃勃、光彩焕发,没有藩篱之束,斧凿之迹,俱都自由自在顺着天性蓬蓬勃勃地生长,有着强烈的生命意识,这不正与丽娘“一生儿爱好是天然”的审美心理相契合么?
丽娘伤春成疾,其实杜母早看出端倪,一语点破:“若早有了人家,敢没这病!”倒是杜宝错误估计了女儿的成熟度,说“咳,古者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女儿点点年纪,知道个什么呢?”杜宝按自己的理想蓝图为丽娘规划前程,目前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该想什么不该想什么,都在情理之中,理当遵循,而忽视了日已长成的女儿亦有了个体意识、自觉意识的苏醒,之前说的“情欲的萌动”也属于这种自我意识之一。丽娘游园、惊梦、寻梦都与这座花园息息相关,只有在这座心灵后花园中,丽娘才得以摆脱礼教的规训,自由自在地发抒真实情怀,此“情”,乃是对自由意志之向往!
5.灵肉统一
综上所述,汤显祖在《牡丹亭》中对“情”的理解包括人身体诉求(人欲)与精神诉求(自由意志、爱美之心、爱情)两方面。汤显祖认为人性的需求是灵和肉的统一体,他一方面肯定人欲的正常需求,人欲应得满足,而违反人性的制度应予排斥;一方面也更重视人的精神需求,人内心底处一种人作为人的理性精神还是会复苏与觉醒的。这两者在他意念里主要表现在了人欲与情理的相和谐,两者所具有的令人愉悦的特性,是相互依托,具有先天的契合性与同构性 。因此,笔者认为,汤显祖在《牡丹亭》里倾注的“情”片面理解为“爱情”则不足,单单归结为“性欲”也有失偏颇,杜柳梦中交合确有身体快感的享用,但不容忽视的是,这种欲求是被一种高度审美化艺术化的方式来表达的,所以这里就不只是一种身体官能的愉快,更包含一种理性复苏的精神的愉悦,是一种灵与肉统一的美的显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