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实是深深明白叶锦添所说的“艺术没有民主”的,因为他就算一边叫着尊重原著尊重曹老爷子,一边给《红楼梦》书中细致详尽的服饰描写来了个彻头彻尾的无视,依然有一帮文艺圈的大佬们来撑场面,很和谐很稳定。我也能理解他说《红楼梦》的戏曲味是书中就有的,正如“朱坚强”即使有了人名,也只会喜欢好看的母猪。正常人看《红楼梦》自然是悲金悼玉,戏子们眼里却除了戏容不下别的。
然而即使像我这样善解人意的,看到叶锦添声称他的创作不是公共艺术时还是崩溃了。好吧,虽然林妹妹会因为被比成戏子而大发小性子,我也可以假设一下叶氏的昆曲式的头妆是魔幻仙子(《红楼梦》中有警幻仙子梦会宝玉)托梦给他的。虽然我看到洪晃喜欢的性感“花铀”(当为花钿)只想惊叫“北京人注意了,这里有恐怖分子,用的还是核武器……”,但我毕竟知道向生人鞠躬致敬、拿死人显摆个性向来是艺术家、革命者的传统。曹雪芹就算在地下哭,人们也听不到。巴金又不是白烨,被韩寒“炮轰”了也不能跳起来反击。一般人更是不要有什么想法,跟着向大师致敬就行了。可是,一个电视剧不打算拍给公众共同在某个黄金或是黄铜时段来看,那一路张扬着选秀选导演选合作媒体,嗯,钱很多烧着玩吗?怡红院扇子多到可以让晴雯撕来出气,我却没想到电视剧《红楼梦》剧组可以这样阔气。慢着,前几天还听到李少红导演叫穷呢,看来之前戏词没串好。
估计是叶锦添嫌我这样的文艺槛外人(《红楼梦》中妙玉的一个别号)不开窍,终于说了句掏心掏肺的大实话,“我认为中国现在要拍的东西,观众不仅仅在大陆,还要照顾到韩国、日本。应该用这种心态来拍东西,才会越拍越大,越拍越成功。所以我们也照顾到世界的审美眼光。”好个知经济学问的叶锦添。(宝玉:“姑娘请别的妹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我原该知道的,狼不仅在冬天也会出来,《红楼梦》也不仅是给中国人看的。叶先生意犹未尽,可是我原该知道的,您压根没打算创新革命什么的,只不过致敬的对象另有其人罢了。自然不会是曹雪芹那样说不上话的死人,而是手中握有名利富贵的其他活人。您都这般语重心长了,再混沌不上进的(宝玉又有名混世魔王)也不能装不懂。韩国日本有个大哥叫美国,美国有个给电影发给过叶锦添的奥斯卡奖,还有个给电视剧但重要奖项没给过中国人的艾美奖。美国人拍《绝代艳后》,蕾丝鸡毛之类的用了个十成足。可是叶锦添,你也是要拍法国宫廷剧吗?
但我原该知道的,中国是要走向世界的。中国的艺术向来是给外国人看的,奥运来了北京土著是要给外国人让路的。所以,我们的艺术家给张柏芝披上羽毛(《无极》),让巩俐露出酥胸(《满城尽带黄金甲》),给章子怡抹成红眼(《夜宴》),让薛宝钗穿起蕾丝;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也要生生弄成戏子头。乍看之下,倒真有几分像是英伦古典美女软帽下的额发。只不过人家是天生卷的,中国妹妹们的泼墨秀发要真扭成那样,少不得浪费几度电和几斤油。我一向讨厌把美国拿来和中国混比,可是这次却要例外。扮完了祥林嫂之后,容我扮一回自由主义精英好了。
美国有个大芭比娃娃叫自由女神像,虽然是女娃却爱玩火,而且玩到让世界侧目。她的座椅上刻着这样几句话:
把你, /那劳瘁贫贱的流民/那向往自由呼吸,又被无情抛弃/那拥挤于彼岸悲惨哀吟/那骤雨暴风中翻覆的惊魂/全都给我!/我于金门高举灯火。
所以,美国虽然得意于自由之火照耀全球,可是自己是不动弹的,人家等着你送上门来。一个是让中国走向世界,一个是让世界来到美国,高下立判。好莱坞不迎合中国人,大片依然卖得很好。《红楼梦》百多回的连续剧,要一直从秋性感到冬,或是从春迷幻到夏(《红楼梦》中有唱词:“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只怕国内观众先背过气去。
《红楼梦》首先是中国的《红楼梦》,世界从中看到的应是东方的美与东方的真,东方的宽和典雅,东方的含蓄空灵,还有那立足于东方却光耀这世界的东方之爱。这样的要求,对李叶两位或许太高,但是无源之水在泼出后就会干涸,无根之木在长起后就会枯萎。《红楼梦》如果首先不是中国的,中国如果首先不是中国人的,一味讨好迎合外国与异族,只能是作茧自缚。以“花铀”为武器的,在中国是雷是恐怖袭击,在外国也是雷是恐怖袭击,韩国也好,日本也好,艺术的至美是人性的真实表达,而不是献媚式的矫揉造作。
大观园真实的一草一木,园中人生动的一颦一笑,成就了一曲如梦似幻的《红楼梦》。梦碎之时,入梦者为之泪垂。而在商业包装下出来的要走向世界的“红楼”,谁会肯去入这样的梦呢?正所谓——
少年偏爱胭唇香,红梦女儿曲流觞。妆尽繁花衣碧柳,神仙妃子愧辉煌。曹公织锦绣文章,叶氏添麻作教坊。折弄千红凋万艳,鬼哭人笑两茫茫。
新版电视剧《红楼梦》如果先气哭中华鬼,笑煞中国人,那它绝不会是世界的红楼!